前段時間,“廣府”一詞在肇慶文史圈內再度引發熱議,專家學者們各抒己見,莫衷一是。熱潮退去后,筆者不揣淺陋,試就“廣府”的概念略作探討。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詞語的含義往往隨時代變遷而演變。例如“山東”,戰國時指“崤山以東”,今日則指“山東省”;“關東”在漢唐指“潼關以東”,至明清則指“山海關以東”。民國以前,“粵”為兩廣共稱,故“粵東”、“粵西”分別指代廣東省、廣西省。民國以降,“粵”收窄為廣東簡稱,“粵東”“粵西”遂轉為廣東省內區域之稱謂。同樣,“廣府”一詞在嶺南歷史上不同時期亦有其特定所指。
唐代分天下為十道,嶺南道又析為廣、桂、容、邕、安南五府。彼時之“廣府”,乃廣州總管府(或廣州都督府)之簡稱。唐代官修行政法典《唐六典》記載:“嶺南道。古揚州之南境,今廣、循、潮、漳、韶、連、端、康、岡、恩、高、春、封、辯、瀧、新、潘、雷、羅、儋、崖、瓊、振(以上為廣府管內);桂、昭、富、梧、賀、龔、象、柳、宜、融、古、嚴(以上為桂府管內);容、藤、義、竇、禺、白、廉、繡、黨、牢、巖、郁林、平琴(以上為容府管內,郁林、平琴二州后復名);邕、賓、貴、橫、欽、潯、瀼、籠、田、武、環、澄(以上為邕府管內);安南、驩、愛、陸、峰、湯、萇、福祿、龐(以上為安南管內,福祿州后復名)。凡七十州焉(其五府又管羈縻州)。”
▲唐代的廣府
嶺南道下轄七十州,分屬五府管轄。為便于理解唐代“廣府”的轄域范圍,筆者依據《唐六典》的記載繪制了示意圖,從中可見,唐代的“廣府”涵蓋了除竇州(今信宜)之外的廣東省全域、海南省以及福建漳州,彼時的廣府堪稱幅員遼闊。
至明代,朱元璋改廣州路為廣州府,“廣府”一詞逐漸演變為“廣州府”的簡稱。然而在特定語境下,其古義——唐代“廣州都督府”的指代——仍有留存。例如清雍正《廣東通志》卷五十一《風俗志》記載:“潮州府:州在廣府極東界,過海口,下惡水,濤瀧壯猛,颶風鱷魚,禍患不測。州南近界,漲海連天,毒霧瘴氛,日夕發作。”,此處“廣府”顯然承襲唐制古意,指代范圍遠超明清時期的廣州府。
▲ 明代的廣府
當代語境下的“廣府”,已演變為一個重要的學術術語。1933年,學者羅香林在《民族與民族的研究》一文中首創“民系”(sub-nation)概念,用以描述漢族內部因遷徙、地理隔離及文化差異形成的分支群體。羅香林在其著作《客家研究導論》中,進一步將清代咸豐同治年間“土客械斗”中,分布于廣東恩平、開平、增城、臺山、鶴山、高要、陽春、新會、高明以及廣西武宣等地的“土”人群體命名為“廣府系”。由此可見,羅香林使用的“廣府”是其研究民系的專業術語,與唐代的“廣州都督府”或明清的“廣州府”已無直接關聯。發展至今,“廣府”(廣府人、廣府民系)已成為與客家民系、潮汕民系相對應的概念,指生活在廣東珠江三角洲、西江流域乃至廣西東南部等地以粵方言為母語的漢族群體。 由此延伸出的“廣府文化”、“廣府建筑”等術語,皆基于此核心定義。
▲ 網絡圖片
綜上,“廣府”一詞的含義經歷了顯著的歷時性演變。唐代作為“廣州總管府/都督府”的簡稱,其地理范圍遠超今日之廣東;明代以降,逐漸固化為“廣州府”的別稱;至現代,則主要作為學術概念和文化標識,特指嶺南地區以粵語為母語的核心族群。這一概念的變遷,印證了詞語含義隨政治建制、社會結構和學術認知而不斷流動、重塑的過程。
▲網絡圖片
此外,需特別指出一種流傳甚廣的誤解:所謂“廣府”是“廣信府”的簡稱。此說實乃對地方建制歷史的混淆。考諸史籍,歷史上確實存在過名為“廣信府”的地方行政機構,但其地理位置在今江西上饒,屬長江流域而非嶺南地區,與本文所探討的、作為嶺南概念的“廣府”風馬牛不相及。而嶺南歷史上只有廣信縣,從未設置過名為“廣信”的府級行政單位。因此,將嶺南語境下的“廣府”溯源至子虛烏有的嶺南“廣信府”,或強行關聯江西的廣信府,均屬缺乏歷史依據的錯誤觀點。
淺談廣府,就此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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