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倆好累。
小李不止一次地在電話里罵,怎的,我家門坎就那么高,請都請不來?我說,真請還是假請?小李就說,少貧嘴,我要敢對你怎么樣,秦巖也不會饒了我,過來吧。
她這么誠懇,我沒法不過去。
我略準備就起程了。但我遠遠沒想到,僅因為我的造訪,惹出了一場男女間那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
我成了別人的“情婦”。
記得秦巖家就住在北二樓一單元四樓的右側。我提了東西氣喘吁吁地往上爬。家家戶戶都裝著清一色的防盜門,所有的門牌號都像保險柜上的密碼一樣,隱藏得很深。聽說,就這還常有人家失盜。想想,賊人也真有翻天的本事。
秦巖家的防盜門半開著,像一本剛翻開扉頁的書,有待我去打開它的內頁。
我掏出秦巖給我的鑰匙,左轉,右旋,內門就是透不開。正納悶是不是秦巖給錯了鑰匙,門忽地開了。一個高挑個兒的女人,披肩發,很年輕,非常性感地立在我面前,兩手環抱,很輕蔑地掃了我一眼(當然,她最注目的還是捏在我手里的那把鑰匙和另一只手里拎著的禮包),然后,就把頭高高地揚起轉向一邊,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
她看著墻。
我非常歉意地說:“對不起,我走錯門了。”
正轉身上樓,她說:“你沒走錯。”
我說:“我找秦巖家。”
她把身子側轉了一下,冷冷地說:“怎么,還等我請你嗎,杜小姐?”
我打了個冷顫,在沙發上坐下來。
“你是……”我試探著問。
“我是誰不是誰,也影響你走親訪友嗎?”她遠遠地半躺在我斜對面的長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翻一本《女友》,眼睛的余光時不時在掃射我。
憑女人的直覺,她好像對我很在意。
我從茶幾下取出一只空杯,想倒點水喝,她說:“水不開,小心傷了玉體。”
我說:“我是秦巖和小李的朋友。”
她說:“知道。你用不著解釋。”
一個陌生女人對我如此知底,叫我吃驚。
我發現,她越來越對我產生敵意了。在她眼里,我好像是一個無孔不入的小偷。我不清楚秦巖究竟搞的什么鬼。
雖說我所在的城市距延州不算很遠,坐“黃蟲”大發也就兩三個小時,但生活節奏快了,平時大家各忙各的,上班,照家,函授,應酬,跑生意,都忙得一塌糊涂。相互間除偶爾有個電話外,很難見上一面。“黃蟲”一到終點,我就買了件禮包,直奔秦巖所在的公司。公司在城南,是一家公私合營企業。秦巖在公司做副總經理。
正是盛夏季節,滿街的攤點前都堆著小山一樣的西瓜皮、冷飲包裝盒和冰淇淋紙屑。走太陽下,像踩在火爐上。我不想先找小李,她在城北的屠宰廠,太遠。
秦巖不在。這時,總經理室走出一個瘦男人,看我是個年輕女人,就上下打量一番。那眼光像是要穿透我。他問我什么事,哪個單位的?我當時感覺,像受了莫大的屈辱。他讓我留下姓名和電話,讓秦巖回來呼我。我說算了,過會兒再來。
正下樓,秦巖和幾個提皮夾子的人急匆匆地上來了。他邊走邊跟那些人說著什么,并沒留意我。我說,秦巖,我是杜芳。他愣了一下,沖我笑了,說他眼睛大不如從前了。寒暄了幾句,樓上有人喊他。他說正應付財務部門的檢查哩,很忙。我說,這樣吧,我先回你家去,把鑰匙給我,你回來就吃現成的拉面條。我知道,他跟小李都喜歡吃我做的拉面,地道的西北口味。
秦巖有點猶豫,一摸腰帶,說鑰匙忘在辦公室了。
秦巖人很穩當,連說話都是一板一眼的,從容不迫,渾身透出一種讓任何一個女人都值得信任和依賴的成熟。小李當初能想方設法把他的注意力從我身上拉開,大半也是看上了他這座可以依靠終身的大山。
到門口,我站著不動。秦巖讓我進去喝水,說大熱天的。我說不渴。其實我口干舌燥,難受極了。
門口等著,就見那位瘦男人喊過秦巖,一臉嚴肅地耳語著什么。時不時還給秦巖指指我。我將腳步移到了樓梯口,這兒通風,正好消消氣。這時,我想起小李,想跟她通通氣,告訴她,我來了。如屠宰廠上班不忙,可提前回來跟我聊聊。正翻騰手包,找她的電話號碼,秦巖來了,說我們老總就那人,你可別見怪。說著,退出鑰匙放我手里。還想說什么,瘦男人從門里伸出個頭又喊,秦巖,你來一下。秦巖說,實在對不起,那邊正忙哩。不知怎么,望著秦巖匆匆返回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有種不可言喻的辛酸。一年半沒見,他像是變了個人,唯唯諾諾的,再也沒有以前那種待人穩健豪爽、凡事從容不迫的影子了。也許,商海的確是個染缸;也許,他栽的跟頭太多。
趁她上衛生間的空兒,我抓起了旁邊的電話。正壓鍵,她出其不意地從我身后走過來,一把壓了話筒:
“請你別打擾他,他今天很忙。”
我一時猜不透她說的“他”指的是誰,是秦巖還是小李?但我已明顯感覺到,她時時在防備我。
我進退兩難。我想象不出我一旦馬上走出這個家門,秦巖和小李將如何待我。此時,我只埋怨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我時不時地看墻上那面扇形石英鐘,盼著小李能早點下班回來。
“你用不著看,她出差了。”她冷冷地遞過一句。
“誰?”我趕忙問。
她漫不經心地將《女友》放在胸脯,昂頭望著天花板冷笑說:“用問嗎?你要等的人唄。”
我搞不清斜在對面的這個女人今天將我讓進此門的目的究竟何在。既不歡迎我,又何必讓我進門?想著想著,我突然害怕起來,剛上樓時的那種自信、坦然和勇氣一下子蕩然無存。
我逃了出來。
我想給朋友們打聲招呼,我該回了。
但不管怎樣,秦巖和小李畢竟是我們大學時在一起玩得最好的朋友。那時候,我和小李同住一間女舍,而秦巖正和小李熱戀著。每到周末,大家都想換換環境,到外面瀟灑一回。我們三個就輪流做東,下館子,逛公園,去品味都市生活的樂趣。但家里每月寄來的一點錢總是不夠。秦巖畢竟是男人,提議我們每周星期天去打工,搞點社會實踐。我和小李都感到新鮮。說我們女孩子家能做些什么呢?
一周后,也就是那個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小李、還有我們女舍的其他幾位,正爭論希特勒是男人還是女人的時候,秦巖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們,活他找到了,幫一家煤場轉媒,每噸二十塊錢。我們一聽愣了。從小沒干過這種力氣活,況且,正值盛夏,煤場又在露天,吃得消嗎。秦巖說,就這活還搶不到手,許多涌進這座城市的打工仔都干歇著,是他請煤場的師傅喝了一場才攬到手。說著,將一張嘴湊到小李跟前一哈一哈,小李說,去你的,誰知你在哪兒鬼混去了。
在小西街口的一個電話亭,我給秦巖打了好幾次電話,全是忙音,再打,干脆沒人接了。又打屠宰廠,對方說小李出差了。再問,人家已壓了電話。
我正猶豫,一雙手突然從身后伸過來罩住了我的眼睛。我想象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延州竟然也會發生公然搶人的事情。掙扎著剛要喊人,手松開了,一個女人爽朗的笑聲游蕩在干燥的空氣里。是小李。我撲上去抱住了她。
“死鬼,嚇死人了。”我說。
小李只是咧著嘴笑,整個人汗津津的,隨身行李就放在腳邊。笑完了,向我一擺頭:“走,到家去。”
我忽然想起她家里還有人,就問:“你這是準備出門,還是結束出差?”
她將一只手很隨便地往我肩上一放,看著我說:“你說呢,美人?”
“完了?”
“是完了。南方那邊正鬧水災,會期臨時縮短。這不,就打道回府了。”
她看我站著不動:“發什么愣,走啊。”
那個夏天,為轉五十噸煤,我們三個干了整整半個多月。準確說,是秦巖一個人干的。我和小李只參加了一個星期就吃不消了。因煤場等著騰地方。秦巖不得不加快進度。每天上午一下課就進了煤場。我和小李負責后勤供應,到菜市場跟攤主討價還價,然后在樓道里擺開陣勢,用煤油爐做些可口的飯菜給秦巖送去。十幾天過去,秦巖累得又黑又瘦,雙手打滿了水泡。煤灰和著汗水,整個的人像被碳素水染過一樣。我看小李拉過秦巖的手,看著看著紅了眼圈。說不行算了,剩下的讓煤場另雇人吧。秦巖不肯,說他再干一個中午就收尾了。可第二天,秦巖累倒了。煤場那邊催得又緊。那天中午,我借故上街偷偷去煤場收尾,尾沒收成,反倒中暑,讓煤場的師傅抬進了醫院。秦巖不得不把辛辛苦苦從煤場賺到的錢補進了醫院。我感覺對不住秦巖和小李,尤其對不住秦巖。后來,我把零打碎敲掙來的一百多塊稿費,入進我們三人的活動經費,算是我對朋友的一點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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