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前的5月8日,德國宣布無條件投降,“二戰”在歐洲戰場宣告結束。
今天,我們回望這場人類浩劫,除了悼念死難者與反思戰爭本身,更應紀念那些以智識之力介入歷史的人——馮·諾依曼是其中最具爭議、也最關鍵的一位。
約翰·馮·諾依曼(1903~1957)
如果沒有他為钚彈設計精確計算沖擊壓縮的爆轟模型,也許美軍無法在1945年8月前完成有效核打擊,“二戰”的終結可能將推遲至美國攢夠三枚鈾彈之后——那將是又一個多月、甚至數十萬條生命的代價。正是他的數學與冷靜,使戰爭得以快速收場;也正是他的理性與冷酷,開啟了核威懾時代的博弈邏輯。
在“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我們不只是緬懷勝利,更要理解塑造這一勝利背后的思想結構,以及那位為技術現代性開辟通道、卻未必能完全駕馭它的人。今天我們讀馮·諾依曼,也是在凝視現代人類的鏡子。
這本《來自未來的人:約翰·馮·諾依曼傳》,為我們理解他和他背后的歷史打開了一扇新的窗口。
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方在慶教授長期關注科技史、科學哲學等領域,對愛因斯坦、奧本海默等20世紀重量級科學人物有深入研究,治學多年,著作頗豐。
下文是方教授為《來自未來的人》一書撰寫的書評,內容精要,哲思深邃。希望這篇文章和這本書能給你帶來有益的啟發。
初讀科學記者阿南約·巴塔查里亞(Ananyo Bhattacharya)這本傳記時,我一度有些失望。開篇數章多談童年、學業與早年交往,行文克制,節奏沉穩,幾乎讓人以為這只是又一本“天才傳記”的溫和變奏。然而,越讀越覺得,這種克制反而是作者對馮·諾依曼的尊重——他沒有急于渲染天才的傳奇,而是循序鋪陳,呈現出一位思想家如何在短短53年里,將深刻的數學直覺轉化為影響深遠的現實力量。
我們正處在一個技術驅動的變局年代:人工智能帶來認知結構的重塑,戰爭不再只是地緣或意識形態的碰撞,更是算法、博弈與信息操控的博弈。在這種背景下重讀馮·諾依曼,遠不止緬懷一個逝去的天才。他不僅是“過去的未來”中最清晰的預言者,也是當代政治與科技困境中仍未被真正理解的先知。他的冷漠與熱情并存的頭腦,他對戰爭的計算態度,以及他在生命終點時的宗教轉向,都直指一個古老而難解的問題:當人類擁有塑造世界的力量時,如何面對自身作為“有限理性存在”的真相?
與其他馮·諾依曼傳記不同(如諾曼·麥克雷那本經典傳記《天才的拓荒者:馮·諾伊曼傳》側重于技術軌跡與私人回憶),巴塔查里亞并不急于列舉諾依曼的成就清單,而是通過一種層層遞進的“思想史嵌套”方式,展現這位科學家如何在未被時代完全理解的狀態下,為我們構建了一個可能的未來世界框架。
書中每一章都聚焦于馮·諾依曼一項關鍵貢獻:從奠定量子力學數學基礎,到創造現代計算機結構(馮·諾依曼架構);從與摩根斯特恩共創博弈論,到預測自動機自復制、天氣建模,再到對AI與“技術奇點”的早期設想。這些不僅是學術成果,更是一整套處理不確定性、博弈行為與演化機制的思維體系。它們并非對20世紀的解釋,而是對21世紀的預告。
馮·諾依曼不僅提出了“零和博弈”這一冷戰思想的基礎模型,他還曾明確反對后來納什(John Nash)所提出的“納什均衡”概念。盡管納什的理論最終成為現實世界中博弈建模的主流,馮·諾依曼卻堅持認為“均衡”在實際戰爭或策略對抗中并不總是存在,或不具備可計算性。兩人曾在普林斯頓有短暫的交鋒,馮·諾依曼對這位年輕天才不乏輕蔑態度,稱其理論“數學上有趣,但毫無實用性”。而在納什精神狀況惡化后,與馮·諾依曼共創博弈論的奧斯卡·摩根斯特恩(Oskar Morgenstern)仍默默資助他多年。這一舉動,在冷峻的學術界格外引人注目,也讓人回想起他與馮·諾依曼共事時所展現出的忠厚與內斂。
摩根斯特恩性格沉穩、行事謹慎,在多個方面與諾依曼形成互補。他在兩人合作期間始終擔任“技術思想的翻譯者”角色,是諾依曼通往政策圈與現實世界的重要橋梁。
在人物刻畫上,本書呈現的馮·諾依曼并非完人,反而充滿反差與矛盾。他風趣幽默,能用三種語言講“葷段子”;卻在情感關系中顯得木訥遲鈍,第二任妻子克拉拉說他是“一個奇怪、矛盾而又頗具爭議的人。他既孩子氣又很幽默,既世故又粗蠻,既絕頂聰明,但在處理自己的情緒時又顯得能力十分有限,這是一個自然之謎,還將繼續無解下去”(中譯本,315頁)。他在技術冷戰中堅定支持使用核武器,曾建議將原子彈在目標上空引爆以擴大殺傷范圍,卻從未留下哪怕一句道歉。他生性疏離,卻對唯一的女兒的婚姻干涉極深,盡管最終還是遂了女兒的心愿。更令人玩味的是,他晚年皈依了天主教——一個一生理性至上者,在臨終前試圖將靈魂交托于信仰的行為,既出人意料,又帶有某種永恒的人類底色。
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他的鄰居是哥德爾與愛因斯坦。有一次他深夜大聲播放德軍軍樂來“打趣”這兩位逃離納粹德國的天才,結果遭到愛因斯坦強烈不滿。哥德爾在天臺抗議,愛因斯坦甚至親自上門抗議此“惡作劇”。諾依曼對此毫不在意,笑稱:“他們太敏感了。”這類玩世不恭的態度,使他在嚴肅的思想家圈中總顯得格格不入,卻也顯出其人格的某種“高頻運行狀態”。他與奧本海默的對比尤其意味深長:兩人都娶了“非賢妻良母”式的復雜女性;都在“二戰”后陷入某種邊緣狀態——奧本海默因政治立場受打壓,馮·諾依曼則因“太聰明、太雜而不被同類接納”。他在普林斯頓的晚年,逐漸被數學家和物理學家邊緣化,只剩幾個博弈論研究者與政策顧問視他為坐標。他親手催生了信息論與AI,卻孤獨地死在對神的召喚中。
今天的世界,再次回到一種悖論狀態:一方面,我們所擁有的計算能力、模型建構、戰略分析遠超諾依曼時代,人工智能已然開始取代人類在信息判斷上的優勢;另一方面,我們的政治體制、道德秩序、情感結構卻仍停留在一個深受民族主義、部落邏輯、意識形態碎片化支配的階段。這種“高度智能、低度理性”的文明狀態,似乎正應驗了馮·諾依曼晚年對人類未來的悲觀預見。
他曾設想,技術的增長可能導致一個“奇點”,屆時人類自身將無法理解或控制所創造的系統。他對這種未來沒有做出倫理判斷——既不悲觀,也不樂觀——只是冷靜地指出計算邏輯終將壓倒人類對意義的追尋。
那么,我們該如何評價這樣一個人?一個為世界留下核彈算法、博弈論機制與自動機設想,卻沒能留下可供我們效仿的“道德路徑”的人?也許,我們需要從英雄式的仰視中退后一步,回到更深層的反思:馮·諾依曼這種天才,真正提醒我們的,并不是天才的榮耀,而是人類必須為自己的創造承擔后果的責任。
掩卷之際,我既為這部傳記所展現的浩瀚智慧而驚嘆,也不免生出一絲幽微的哀傷:在這樣一個人的身旁,我們每一個人的貢獻都顯得如此渺小;而對于一個“注定比世界更早知道世界將走向何方”的人來說,命運卻似乎也沒有給予他一個真正安身的地方。他在科學之巔,但遠離人群;他塑造了未來,但難以安頓自己的內心。
而他生前最大的困擾之一,或許正是“找不到自己的群體”。數學家說他是工程師,工程師說他是物理學家,物理學家說他像個軍事顧問,政治家則說他是科學家。他一生都在穿越學科,卻也永遠站在每一個圈層的門外。而正是這種“不合群”的狀態,讓他的思維得以跨越極限。但對他個人而言,這可能是一種漫長的流放:他可以預見未來,卻無法被當時的任何現實團體完全接納。
“來自未來的人”或許正是我們今天最缺的一種人:既擁有極致的計算力,又有意識面對人類局限的誠實與節制感。
紀念馮·諾依曼,不應只停留在他天才般的貢獻上——盡管僅憑他在原子彈計劃中的決策價值,就已足以改變“二戰”的進程與規模。更值得我們反思的是:這樣一個深刻影響了20世紀地緣格局、信息結構與戰爭邏輯的頭腦,是否也預示著我們仍未準備好迎接21世紀?
他幫助終結了“二戰”,卻也為“冷戰”的思維模式奠基;他相信理性計算可以制衡不確定性,卻也在晚年默默皈依信仰,仿佛唯有神圣能彌補人類理智的冷寂。在“二戰”結束80年后的今天,當人類重新站在技術與安全的十字路口,馮·諾依曼依然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他既是過去的勝利者,也是未來的警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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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7.7
編輯:閃閃 | 審核:孫小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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