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無疑是音樂史上一座里程碑式的巔峰作品,它幾乎展現(xiàn)了人類的所有情感:憂郁、痛苦、嫉妒、憤怒、渴望、激動、幸福、寧靜……
兩個晚場、一個下午場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共15個小時,酷暑中的上海呈現(xiàn)了瓦格納含量超高的一個周末。在“白晝”還是“黑夜”的選擇中,我挑了不需要摸黑回家的周日“晝場”。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無疑是音樂史上一座里程碑式的巔峰作品,也是我最喜愛的一部瓦格納音樂劇。它幾乎展現(xiàn)了人類的所有情感:憂郁、痛苦、嫉妒、憤怒、渴望、激動、幸福、寧靜…… 能在上海看到2022年拜羅伊特的制作,真是頂級福利。
該劇在音樂上的高難度堪稱空前絕后,連作曲家自己都曾沮喪地認定它是無法上演的。瓦格納在日記中稱自己開創(chuàng)的“無終旋律”為“發(fā)聲的沉默藝術”,這種看似矛盾的表達本身就向指揮對張力的把控提出了超高要求。瓦格納曾感嘆“只有平庸的演出”才能讓這部作品擺脫致命的危險,事實上,歷史上也確實不乏向該劇獻祭的藝術家。我這次的座位離樂池很近,能清楚觀察到指揮的各種細節(jié)。特別令人意外的是,時不時能捕捉到許忠面露微笑,很難想象他是在指揮《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這讓我想到瓦格納大師蒂勒曼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他在拜羅伊特排練時會穿一件印有門德爾松的T恤來平衡瓦格納。可能許忠的微笑也是不斷將高度緊張的演奏家從“溺水狀態(tài)”拉出水面來喘息的一丁點嘗試吧!
扮演伊索爾德的女高音林德斯特倫展現(xiàn)了驚人的戲劇表現(xiàn)力和控制力,直到終幕的《愛之死》,她的顫音依舊細膩穩(wěn)健。而扮演特里斯坦的男高音凱夫斯似乎在超長馬拉松的最后顯得有些體力不支,在高音部分失去了音量,二重唱中顯然被伊索爾德蓋過。主角身邊的兩位隨從,布蘭甘妮和庫爾文納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
最令人回味的還是導演羅蘭·施瓦布的制作。舞臺布景以一上一下兩個巨大的橢圓形裝置為核心,整體頗具現(xiàn)代極簡主義,沒有繁復的多余偽飾,相比2017年國家大劇院的前衛(wèi)版本更富德國浪漫主義色彩,也更貼近瓦格納理念化的音樂創(chuàng)作。《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故事雖然基于中世紀史詩,但事實上瓦格納將情節(jié)精縮成三個“愛的場景”,本質上一切都是文字,是音樂,德意志的形而上“精神性”登峰造極。在2022拜羅伊特版中,施瓦布對明暗對比的把控,對燈光的細膩使用一以貫之,讓觀眾能更清楚理解表面敘事背后的深層隱喻。
第一幕開場,特里斯坦一直背朝觀眾面向上方橢圓形裝置展現(xiàn)的明亮天空,而伊索爾德則與女侍布蘭甘妮留在下方暗處。特里斯坦被叫入船艙時,兩人還帶著“白晝”的偽裝——男主抽著煙,女主帶著墨鏡。轉折點出現(xiàn)在兩人自以為喝下死亡毒藥之后,一切帶有欺騙性的自我保護瞬間消散了,舞臺上方的天空開始變暗,“白晝”宛若一場空虛的夢。恢復到原初本我的兩人不僅發(fā)問:“我是在做夢,夢見特里斯坦的榮譽?”“我是在做夢,夢見伊索爾德的恥辱?”高貴騎士的道德傳統(tǒng)、受辱少女的復仇欲全都分崩離析,夜色來臨。
從第二幕開始,橢圓形天空始終呈現(xiàn)斗轉星移的夜空,樂劇由此成為一首漫長的“夜頌”。白晝中充滿捆綁住“我”的各種界限,唯有黑夜能撕下面具,取消“我”與“你”之間的隔閡。瘋狂的男女主人公在愛的二重唱中徹底融為一體,甚至連“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的“與”這個詞都讓他們覺得多余。事實上,這對幽會的戀人什么實際行動都沒有做,純粹靠“歌唱”結合。甚至前來捉奸的馬克國王也并未帶來場面上的腥風血雨,暴力都依靠地上的橢圓投影象征性地表現(xiàn),相當符合瓦格納的內在化表達。最終,從黑夜中刺下“白晝”的審判利劍,預示了無法逃脫的悲劇結尾。
被尼采贊譽為“甜蜜而恐怖”的第三幕,更是一場憑借個人意志向黑夜的獻祭。在此,一直斜插在舞臺左側的梵文“永恒”霓虹燈才顯露其意義:欲望之愛(eros)會讓人渴望保存“自我”,唯有依靠斷念方可消除“自我”,與萬物相融,共抵圓滿。最后伊索爾德唱著:“淹沒、沉醉、無意識中最高的福祉”,用一個長到幾乎快進入無限的漸弱,讓最后一個音升至永恒。而從前奏曲開始就出現(xiàn)的奇妙密碼——“特里斯坦和弦”,也終于在一種近似“無”的狀態(tài)中獲得了唯一一次解決。這絕非生命的消亡,更不是愛的失敗,而是瓦格納選擇在“黑夜”中獲得救贖。
對觀眾來說,《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也是一場考驗。瓦格納渴望他的藝術可以擺脫娛樂性和商業(yè)化,這正是他創(chuàng)建“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的初衷:他的藝術不適合那些想在疲憊的白日結束后試圖通過音樂獲得短暫休憩的人,不適合那些僅僅把劇院當作社交場合的人。瓦格納期盼人們朝圣般專程前往遠離城市的孤寂小鎮(zhèn)拜羅伊特,唯獨將藝術本身視為盛典。這個藝術“圣島”第一次走出自我,走向世界,來到上海,這是上海的榮幸,但觀眾是否能夠在五小時的全身心投入之后,在疲憊與亢奮交織的極限體驗之后,不僅僅滿足于文化社交和打卡,而是沉靜構建心靈的審美國度,感受藝術的凈化力量,也是在浮于表面的“白晝”與隱入內心的“黑夜”之間做出的一次選擇。
作者:姜林靜
圖片:網(wǎng)絡圖
編輯:沈毓燁
責任編輯:華心怡
欄目主編:朱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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