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六回回末,有段文字十分令人費解,史湘云要從賈府回到叔叔家時,一向樂觀開朗的她,竟然眼淚汪汪的,還悄悄地叮囑寶玉,要時常想著去接她,然后就上車回家了。
史湘云是賈母的侄孫女,她要來賈府做客,不是想來隨時都可以來的嗎?為什么她還特意交代寶玉,要想著去接她?為什么她從賈府回家時,會眼淚汪汪的?不應該是高高興興的嗎?
這里面隱藏一件事,曹公沒有明說,那就是湘云在叔叔家的真實生存現狀,是不容樂觀的,甚至過得十分凄慘,但這一切,賈府之人大多不知情,尤其賈母,更不可能知道。
你看湘云走的時候,她連哭都不能自由,“那史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屈?!毕嬖埔豢?,賈家人自然會懷疑什么,這當然是史侯家某些人不愿意看到的。
誰最怕看到?史侯夫人啊,也就是湘云的嬸子,“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恐又受氣?!?/p>
你想啊,湘云一哭,如果賈母得知,勢必會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如果湘云如實相告,賈母自然會一管到底,她的侄媳婦虐待湘云的事實可能就會東窗事發……
當然,湘云還要仰賴叔叔嬸娘生活,離了叔叔家,她無處可去,所以,她不敢也不大可能去告訴賈母這些內情,甚至不會跟任何人說起她在嬸娘家受到的虐待和委屈。
因為一旦這件事被捅出來,她可能因此受到更大更多的傷害,甚至她以后可能連賈府都來不了了,她會完全失去行動自由,因為她“不聽話”。
其實,從她回嬸娘家的情形來看,來接她的史侯家的這些下人,八成都是史候夫人的眼線,湘云有任何異常情況,他們都會第一時間向夫人報告,湘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她的監控之下。
在此之前,湘云跟寶釵曾吐露過在嬸娘家生活的真實情況,第一個是說出去湘云是史侯家的千金小姐,但她其實一點兒做不得主,也就是說,湘云的一切,都是史侯夫人說了算。
這一點,從湘云去賈府穿的衣服就能看出來,湘云第二次來賈府,帶了許多丫鬟、媳婦,王夫人看到她的著裝,就覺得湘云大熱天穿的太多了,但湘云說了,都是二嬸嬸讓穿的。
由此可知,這史侯夫人很善于偽裝,湘云去賈府,她不僅派了很多丫鬟、媳婦去送,還把湘云打扮的十分隆重,這儼然給人一種千金大小姐去親戚家做客的即視感。
試想,別人看了會怎么說?只會覺得湘云在嬸娘家很受寵愛,是名副其實的千金小姐,不然怎么帶那么多下人?怎么會被打扮的那么隆重?這不恰恰說明嬸娘疼她嗎?
別人當然不知道,這一切,湘云都做不得主?。∷褪莻€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嬸娘要她這樣,她如何敢說一個不字?這些都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
第二個是湘云說嬸娘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因此,湘云要經常做活到深夜,累得很,但又不敢說,只能這樣熬著。
這才是湘云在嬸娘家的真實生活!
對賈府來說,對外人來說,她的確是妝飾精致講究的千金小姐,丫鬟仆婦成群,但回到嬸娘家,脫下紅舞鞋的湘云,又成了要不停做活的灰姑娘,她的待遇甚至不如賈府的一等丫鬟!
史家怎么說也是四大家族成員,家里的情況真的那么糟糕嗎?也許并不是,這只是史侯夫人為了虐待湘云,特意給她營造的假象,她一個少女,如何能玩得過城府很深的貴婦人?
第三個是寶釵問到湘云家常過日子的話,湘云立馬眼圈就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這段話信息量很大,看上去史湘云什么都沒說,但她一聽家常過日子的話眼圈兒就紅,已經說明了一切。
她在嬸娘家過的一點都不好,甚至長期受到虐待,但她有苦難言,想說但又不敢說,因為一旦說出來,她可能會受到更多虐待。
還記得史湘云曲詞里有句話“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這里也明確提到,湘云幼年時是有過“坎坷形狀”的,這顯然不是指父母早逝,而是指她在叔叔嬸嬸家不盡如人意的生活。
湘云要辦螃蟹宴一回,寶釵曾說:你家又做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
寶釵這話一說,提醒了湘云,是啊,她哪里有什么錢,一個月只有幾串錢,還不如鴛鴦、襲人等賈府大丫鬟的待遇呢,關鍵是這事兒她嬸子要知道了,一定會抱怨她。
寶釵對于湘云在嬸娘家的真實情況有一部分了解,但想必她并不知道全貌,因為湘云沒有說過,她不敢說,所以寶釵只說了一個嬸子會抱怨湘云,其實何止會抱怨啊,如果她嬸子知道了,可能以后湘云來賈府就沒那么順利了,而且還會克扣她的月錢。
往外說,湘云是史侯家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可誰知道她這個大小姐,不過就是頂個名兒,是史侯夫人為了顯擺自己厚待丈夫侄女的一個偽裝罷了。
更何況,除了湘云,史侯家應該有自己的親生兒女,這樣一來,湘云不被疼愛,甚至受到苛待,就更是順理成章了。尤其對史侯夫人來說,她當然更疼自己的兒女,而對湘云,為了掩人耳目,在人前自然也會做足樣子,但人后可能就會是另一副面孔了。
再有一點,根據原文交代,史湘云的父親應該是兄弟三個,既然史家是四大家族成員,那么比照賈家來看的話,到史湘云父親叔叔這一代,也就是賈府的賈政賈赦這一代,即便家世再衰落,也不至于連日常都過不下去,要靠太太小姐們親自動手貼補家用。
最大的可能是,湘云父母去世后,剩下的兄弟二人誰撫養湘云,她父母留下的一份家私也就自動歸入誰家。史侯夫人也許正是為了霸占湘云父母留給她的家產,所以刻意為湘云營造了一個家計艱難的假象,讓她相信,自己的一切,都是叔叔嬸嬸給的。
這史侯夫人自始至終沒有露面,但從湘云與寶釵的那一次對話中,從她回嬸嬸家的異常表現中,我們不難看出,她是的的確確受到了苛待的,說虐待也不為過,而這一切,也許她的叔叔并不知情,因為這史侯夫人太會偽裝了。
湘云回家時,曾把寶玉叫到跟前,悄悄地叮囑他,如果賈母想不起她來,讓寶玉一定要時常提醒著,打發人去接她。一句“悄悄地”,我們便可知湘云在嬸娘家過得有多不如意了!但凡嬸娘對她好一點,她都不至于一直想著來賈府啊。
這件事,后來賈母也許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或者是寶釵暗中提醒的,或者是從湘云的表現中看出來的,反正等史侯升遷到了外省做官時,因為要帶著家眷一起去,賈母舍不得湘云,就把她留下并接到了賈府。
到這里,湘云才算是真的脫離苦海,脫離那個極善偽裝的貴婦人的監視和虐待。
想想每一次湘云來賈府的那種放下一切疲累和戒備的開心,那種是真名士自風流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灑脫不羈,那種醉臥芍藥圃出口成章的慵懶和純真,笑著笑著就會流出眼淚。
歲月無情,讓這個自幼父母雙亡的少女,經受了太多的磨難,但她并沒有因此自怨自艾,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樂觀開朗,熱心善良,直爽豪放,令人打心里更加同情和欽佩這個姑娘!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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