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6年秋日,乾隆帝的御輦停在盧溝橋頭。這位自詡“十全老人”的帝王屏退隨從,手持朱筆點向望柱上的石獅。
從橋東數到橋西,筆尖落下409次;返程再數,竟多出29尊;第三次以馬鞭為記,又得451尊。御筆頹然墜地,千古一帝終向石獅俯首……
這座金代石橋以“數不清”的魔咒,戲弄了皇權、學者與無數百姓八百年。
視覺迷宮:工匠的千年戲法
盧溝橋石獅的“不可數性”,實為古代匠人精心設計的視覺謎題。281根望柱上,母獅腹下藏匿的幼崽小如核桃,僅露半張俏臉;雄獅掌中的繡球鏤空處,三只幼獅交疊嬉戲,需轉換角度方能辨清;更有元代遺獅蜷縮于欄板陰影處,風化的輪廓與苔痕渾然一體。
最精妙的“障眼法”在68號望柱:1997年修復的“90后”小獅趴在金代老獅背上,遠觀似鬃毛卷曲,近看才見爪牙分明。這種“子母獅共生”的雕刻傳統,使明代增補的126組石獅中,單柱最多隱匿5只幼獅。當晨光斜照時,獅影交錯重疊;暮色四合際,輪廓又幻化出新形——恰如乾隆年間老匠人所述:“晝觀一獅,夜辨雙子”。
六朝刀痕:戰火與重修的輪回
石獅數量的浮動,實為八百年滄桑的烙印。金章宗明昌三年(1192年)初建時,工匠用銀錠鐵榫固定望柱,每柱僅雕一獅。元末戰亂中,西側欄板遭戰車撞擊,修補時增刻避邪小獅填塞裂縫;1732年雍正大修,暗紅色砂巖雕刻的清代獅取代殘損金元獅,卻因石料短缺將三只殘獅拼為新獸。
1937年7月7日的炮火留下最深的傷痕。日軍炮擊使華表石獅粉碎,三根望柱攔腰折斷。1967年橋面拓寬時,91根混凝土仿制柱替換古構件,新獅刻工粗獷,與清代繁復風格格格不入。直至1986年“扒柏油還古橋”工程中,工人才在河泥中發現三只明代墜獅,使總數定格為501。
斷代密碼:石鱗下的朝代指紋
2017年的斷代工程揭開了更深層秘密。專家吳夢麟發現:金元獅嘴閉合如含珠,體現草原民族對猛獸的敬畏;明代獅口大張呈方形,彰顯漢文化磅礴氣象;清代獅胸佩纓絡,暗喻滿族薩滿信仰。最特殊的當屬68號柱——1997年補刻的幼獅爪踏足球,悄然銘記香港回歸之年。
碳14檢測在此失效:1967年重修時,工匠挪用明代城墻石料雕刻新獅,使石材年齡與藝術風格跨越三百年錯位。最終斷代依賴獅耳形態學:金元獅耳尖如狼,清代耳垂似佛,現代機械鑿痕則留下平行紋路。當501尊石獅的年代圖譜終被繪制,一部中國石刻藝術演變史豁然顯現。
數字化破局:終結八百年懸案
而今3D掃描技術解開了終極謎題。激光穿透石獅背部,揭示出乾隆未曾得見的細節:三只金代母獅尾椎刻契丹文“鎮河”,印證“獅伏洪濤”的營造初衷;某清代獅腹藏紙卷,墨書“道光廿年河工李二”的匠人留名;更有彈孔掃描顯示,37尊石獅體內嵌著日寇機槍子彈。
當虛擬影像在盧溝橋歷史博物館旋轉展示,觀眾終可窺見石獅全貌。某民國獅臀部的裂縫被數字化復原,竟顯露出1935年學生抗日游行時刻的“誓不低頭”四字——這些曾引發計數困惑的犄角旮旯,恰是八百年歷史最滾燙的銘文。
2017年9月,斷代報告發布當日,94歲的守橋人郭景興坐輪椅撫過68號望柱。戰火中他親眼見此柱被雷劈裂,此刻指尖觸碰的幼獅溫潤如生。“不是數不清,”他對年輕研究員說,“是每個時代都在石頭上續寫自己的答案。”
永定河的風掠過501雙獅眼,金代的威猛、明清的華貴、抗戰的彈痕與新時代的數碼之光,在斜陽里熔鑄成一部無字的華夏史詩。
【參考資料】:《北京古獅》(梁欣立著,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盧溝橋歷史檔案匯編》(豐臺區檔案館編)《中國石刻藝術史》(劉衛東著,文物出版社)《永定河水利與盧溝橋營造研究》(水利史研究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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