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給一個地方命名,最基礎、最普遍的原則是以地形地貌來確定,如果一地遍布沙丘,其名字很大概率可能就叫“沙丘”了。今天以“沙丘”為名的地方已經不見,但是歷史上有幾個“沙丘”知名度卻非常高。
河北南部相距比較近的兩處”沙丘“
其中最有名的莫過于位于今天河北省廣宗縣的“沙丘宮”或“沙丘平臺”,它之所以有名,是因為它有三大赫赫“戰績”:1、商紂王在這里筑臺,蓄養禽獸、“大聚樂戲”,以至于身亡并失國;2、公元前295年,趙武靈王被公子成及李兌所圍,餓死在了這里;3、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巡視途中病死于這里。所以它成為后世歷代帝王避之不及的“困龍之地”。
商、趙、秦時期地圖上均有“沙丘”或“沙丘平臺”
此外,在歷史上還曾出現過“沙丘縣”,在《舊唐書》《新唐書》中均有記載?!杜f唐書》:“武德五年,置毛州,割魏州之館陶、冠氏、堂邑,貝州之臨清、清水。又分置沙丘縣。貞觀元年,廢毛州,省沙丘、清水二縣……”《新唐書》:“武德五年,以館陶、冠氏及博州之堂邑,貝州之臨清、清水置毛州,并析臨清置沙丘縣。貞觀元年州廢,省清水入冠氏,省沙丘入臨清,余縣皆還故屬?!?/p>
2025年6月,臨西縣歷史文化研究會的微信公眾號發表文章:《新見唐〈萬仁則墓志〉與沙丘城研究》,文中表明在上世紀90年代于河北省邯鄲市邱縣香城固村北的一處土坑中出土了唐《萬仁則墓志》,墓志提到“合葬于沙丘城列市之北三里”,由墓志出土位置與墓志所載,可證明今天邱縣香城固就是唐朝曾作為沙丘縣治所的沙丘城。
唐《萬仁則墓志》(圖片來自于網絡上相關文章),紅框內為“合葬于沙丘城列市之北“句,紅線所標為李白詩
墓志的末尾,還引用了唐朝著名詩人李白的《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濟水,浩蕩寄南征。
有意思的事情來了,墓志里這首詩中“思君若濟水”句與大家所熟知的、諸多古籍中所記載的《沙丘城下寄杜甫》“思君若汶水”句,有“濟水”與“汶水”的差異。
從墓志中記載的“大歷元年(766年)十一月十日,與夫人合葬于沙丘城列市之北三里”,可以推斷該墓志銘撰寫時間,這個時間與天寶四載(745年)創作的《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詩中間僅相隔21年,可以說墓志里的這首詩,或許就是作者原詩最初的模樣。
那么,既然由墓志可以得出邱縣香城固就是唐朝沙丘縣治所沙丘城的結論,是不是也說明詩里的“沙丘”就是這里呢?
關于這一點,筆者認為需要慎重:雖然唐朝的沙丘城與李白的《沙丘城下寄杜甫》同時出現在了同一塊墓志銘碑文上,但就這么說《沙丘城下寄杜甫》中的“沙丘”就是今天的邱縣香城固,有些牽強和武斷了。
理由有以下四點:
一、從詩中提到的幾個元素來看,李白詩里的“沙丘”顯然不是在說香城固及其周邊。
詩中“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的“魯酒”與“齊歌”兩個元素,表明“沙丘”應該位于有著濃厚的、春秋戰國時期魯地、齊地文化交匯氣息的地方。也只有在這樣的地方,李白詩歌才能以“魯酒”“齊歌”來作為自己對杜甫思念之情輸出的替代品。地理位置稍偏一點、受這種文化氛圍影響少一點的地方就無法替代,這種情緒都無法得到圓滿表達和釋放。那么,香城固一帶能達到這個條件嗎?
不同的詩集,從左至右分別是《唐詩別裁集》《李太白文集》《李太白全集》《御選唐宋詩醇》
有人說,今天的山東省往往稱“齊魯大地”,顯然說齊魯就是說山東省。邱縣在明清曾屬于山東省,沙丘縣是也是由在明清同屬山東省的臨清析置而來,難道香城固和“魯酒”“齊歌”兩個元素不能夠聯系起來嗎?
其實,臨清、邱縣一帶屬于今天山東區域內管轄是在元朝之后了,距今還不到1000年的時間,在那之前一直屬于燕趙文化圈。就連編修于清朝的《邱縣志》《臨清州志》中對兩地所處的地理及人文環境的描述里,涉及山東或者齊魯的因素也是偏少。
唐朝時期的臨清與平恩縣,紅圈處大約為沙丘城位置
比如《邱縣志》的《星野》《序》里分別說邱縣:“……邱古乾侯,屬晉趙,總隸冀州域……”“邱邑僻處東省西陲”。
而《臨清州志》《序》《風俗》《星野》分別說臨清:“北控燕趙、東接齊魯、南界魏博、河運直抵京師,水陸交沖,畿南一大都會”“……今之郡縣古之列國也,披閱輿圖,州于列國為趙為衛,故其人多慷慨好義……”“……臨清古兗冀之交……”
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在行政區劃上已歸屬于山東管轄數百年之后的清朝,在描述它們所處地理文化環境時,齊、魯元素仍然不算太多,更不論比元朝要早500多年的唐朝了。
雖然不知道在唐朝以什么樣的詞匯來稱呼香城固一帶的風土人情,但絕不應該是“魯酒”“齊歌”。
二、《沙丘城下寄杜甫》詩中所說的“濟水”是永濟渠嗎?
網絡搜索關鍵詞《萬仁則墓志》,發現與之相關的除了本文開篇時所說文章之外,還有其他兩篇,在這三篇文章內或以確定的語氣、或以不確定語氣,均指出“思君若濟水”一句中的“濟水”就是流經沙丘城東部、開鑿于隋朝的大運河“永濟渠”,并且稱永濟渠是唐朝的南北大動脈、高速公路……
隋代運河圖
其實,今天的人們認識到永濟渠的重要,是在元明清三朝定都北京之后,朝廷依托隋唐永濟渠構建了黃河以北的漕運大動脈才形成的。而在唐朝,隋朝開鑿的大運河諸段,僅是黃河以南的通濟渠等河段,因聯系京城與江南富庶之地,人員物資往來絡繹不絕,其重要性和影響力才能夠凸顯出來的,白居易所寫的《長相思》中“汴水流、泗水流”中的“汴水”就是指的是通濟渠。特別是皮日休對隋煬帝及大運河的評論詩《汴河懷古》也是說的是汴河:“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里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
唐朝的主要通道”通濟渠“也即”汴水“
而永濟渠,僅在唐初用來向北方邊境地區運送軍用物資,有限的與經濟相關動作也就是高宗、玄宗朝在沙丘城以南近二百里的魏州,疏通渠道、開魏州西渠“控引商旅”“貯江淮之貨”,根本輻射不到沙丘。安史之亂后,永濟渠近乎全河段陷入藩鎮割據之下,運道斷絕、商旅不興。也正是由于這種情況,唐朝詩人幾乎無人創作有關描寫“永濟渠”的詩歌,這一情況經過deepseek的搜索分析得以驗證。
相對于名聲沉寂的永濟渠,“濟水”的名字卻可以說是相當的響亮!
“濟水”是在古人認知里同長江、黃河、淮河并列的四條大河“四瀆”之一,雖然到了唐朝因流量減小、實際河道已萎縮,但仍改變不了其重要地位。
《唐會要》記載了一件事,唐太宗李世民曾問“濟水甚細而尊四瀆,何也?”許敬宗答:“瀆之為言獨也,不因余水獨能赴?!瓭鷿摿鲗医^,狀雖微細,獨而尊也。”李世民迷惑為何濟水流量小卻能成為四瀆,許敬宗回答因其能夠獨立赴海,有“至清遠濁”的獨立品格。詩人李頎、白居易都創作詩歌歌頌“濟水”的這一士大夫節操,成為了文人精神圖騰。
古代的”九州“與河水、濟水、淮水、江水”四瀆“
從這一點看,“永濟渠”與“濟水”在詩人們中有著極為懸殊的地位,作為詩仙的李白,其創作的詩歌中“思君若濟水”一句,“濟水”絕非“永濟渠”,而是“四瀆”之一的“濟水”。
如果詩里非得要提“永濟渠”的話,從古人創作時引用典故、運用簡稱等習慣來看,也很大概率也不會用“濟水”,而是“永濟”“白渠”“御河”中的任意一個名字:因為如果用“永濟渠”的簡稱,肯定不會是“濟水”,因為這兩個字代表的并不是永濟渠,其簡稱只能是“永濟”。至于“白渠”“御河”,可參見編修于唐朝的《元和郡縣志》《通典》,這兩部典籍中記載永濟渠均為:“白溝本名白渠,隋煬帝導為永濟渠,亦名御河。”
唐《元和郡縣志》”館陶縣“條記載的白溝、永濟渠、御河
此外再多說一下?!皾睆氐紫в跉v史長河中是在宋朝晚期,由于黃河改道的影響,“濟水”上游入于黃河,下游河道則成為了“清河”,也就是今天的黃河山東段。“汶水”在宋末是大清河的上游,到了元明清時期,汶水又成為京杭大運河山東段的主要水源,其水流在汶上縣南旺鎮一分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南下北上。其中北上水流在張秋鎮仍與大清河也就是古濟水河道發生聯系,或許也由此明清時人們把“濟水”和“汶水”認為同一條河了,也就造成文人在集撰唐朝李白詩集時,把原本的“思君若濟水”訛為“思君若汶水”了。
北宋時的汶水是濟水、清河的上游
明朝時的汶河與運河、大清河位置示意圖
三、李白還有一首詩里有“沙丘”,那就是《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
這首詩創作之時,李白正在金陵也就是今天的南京旅居,這時他離開“沙丘”已有三年之久,因為想念仍在“沙丘”的孩子“伯禽”,當聽說“蕭三十一”要回“魯中”,便托其到“沙丘”看望一下稚子伯禽,送行時創作了這首詩“……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趨庭處。我家寄在沙丘傍,三年不歸空斷腸。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p>
《李太白全集》中《 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詩,可見也有沙丘
很明顯,“蕭三十一”去的地方是“魯中”,去這里的時候會經過“沙丘”,看一下李白的孩子是順路而為。雖然我們不確定李白詩中所說的“魯中”究竟是哪個地方,但我們或許可以暫且推斷位于春秋戰國時魯國的首都曲阜一帶。
如果說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中的“沙丘”是在今天邱縣香城固,那么從曲阜到這里的距離足有6、700里,這樣的距離在古代算得上是一個極其遙遠的距離,李白讓人家“蕭三十一“跑這么遠去看他的孩子,顯然是不符合情理的。
由此可以推斷出,《沙丘城下寄杜甫》《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兩首詩中的“沙丘”并非是邱縣香城固,而更接近于“魯中”,究竟在哪?這就是下一個問題了。
四、李白詩里的“沙丘”,其實已有明確記載。
按照上述推斷的“魯中”在今天山東省曲阜市一帶,其西部15公里的地方是濟寧市兗州區,明清時為山東兗州府滋陽縣,無論是在清朝的《兗州府志》,還是《滋陽縣志》,《古跡》中均記載有“沙丘”:
府志:沙丘,城東二里黑風口西。……至今地名沙堆社。
縣志:沙丘城,唐李白有《沙丘城下寄杜甫》云:“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庇帧端褪捜恢斨小吩娫疲骸拔壹壹脑谏城鹋浴薄L启斂ぶ舞η?,白(指李白)久客魯,據詩則沙丘城應在境內。
另外,1993年在兗州城東南泗河還出土了《北齊沙丘城造像殘碑》,也稱《北齊河清三年造像記》,簡稱《沙丘碑》,碑文有“以大齊河清三年(564年),歲次實沉,于沙丘東城之內”。
《北齊沙丘城造像殘碑》中的”沙丘“
前有北齊“沙丘碑”,后有府志、縣志,均明確表明了山東濟寧兗州區曾經存在過“沙丘”,其位置位于“魯中”附近,正是“蕭三十一”能夠順路、力所能及、輕而易舉能夠訪問到的、李白的居所“沙丘”。
綜上所述,邱縣香城固出土的唐《萬仁則墓志》中所記載的沙丘城,是隋唐沙丘縣治所無誤,但卻并非李白詩《沙丘城下寄杜甫》中的沙丘城,此沙丘應該在山東省濟寧市兗州區。
為什么在唐《萬仁則墓志》中出現都是在說沙丘城,但實際上卻并非是同一“沙丘”的情況呢?
這個原因或許可以從墓志撰寫者耿湋身上找到。大歷元年(766年),耿湋受托給萬仁則撰寫墓志時,是他于寶應二年(763年)進士及第后任盩屋縣尉的第三年,作為朝廷命官的他,顯然不可能擅自離開工作崗位,到已被藩鎮割據下的沙丘城了解情況之后才開始撰寫。
盩屋縣在西安以西,距離河北之地極其遙遠
由于他并未到過河北,再加上缺乏精確地圖指引的古人普遍性對各地地理位置不明白、不清楚(這一點從《三國演義》《水滸傳》對地名、路程描寫的混亂程度可見一斑),而詩仙李白的《沙丘城下寄杜甫》此時也已傳播開來,對于在關中盆地里盩屋縣的耿湋來說,可能就會想當然的把作為縣治的沙丘城與與著名詩人李白所居的“沙丘”劃歸在一起,認為就是同一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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