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甘肅天水褐石培心幼兒園兒童被檢出血鉛超標,牽動全國人民的心。
甘肅醫院檢測不出來超標,西安的醫院檢測超標;即便官方調查已經出現結果,還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人感嘆,天水已經陷入了“塔西佗”陷阱,官方說啥都沒人信。
還有人感嘆,要是放在過去,調查記者一窩蜂上去,真相早就水落石出了。
的確,到現在為止,沒看到有什么媒體現場調查的重磅報道。
作為一名幼兒園學童家長,我十分理解家長對幼兒園食品安全的擔憂。
恰好16年前,我作為記者,親自調查過陜西鳳翔縣長青鎮兒童血鉛超標。那個時候,媒體是怎么做調查的?群眾是怎么看待媒體的?時隔16年,當年血鉛超標事件的官員、村民、孩子,以及污染環境的企業,都怎樣了呢?
1、
2009年8月份,我在一家中字頭媒體供職。當時接到一個線索,說西安某區有違規建設。
當時北京和西安之間尚未開通動車,我坐K字頭車用了一天到了西安。
剛到西安,接到部門領導電話,說這個選題先放放,陜西出了一件大事,寶雞鳳翔縣長青鎮,有600多名孩子血鉛超標,抓緊去寶雞,這個新聞更大。
憑啥說這個新聞更大,在我們部門標準里,有這么一條底線標準,叫“涉及公眾利益,有制度背景”。
幾百名孩子的健康問題,是最重要的公眾利益,所以這個新聞應該放在第一優先級。
我馬不停蹄,從西安坐火車到了寶雞,到了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于是在汽車站找了旅館,第二天一早,坐第一班車,趕往長青鎮。
2、
我翻了翻自己的博客,竟然發現當時還寫了一個手記,下面我就把16年前的手記貼出來。
“8月15日一早,我動身去鳳翔縣長青鎮,汽車在塬上奔走,因坐的是去鳳翔過路車,我一路詢問是否到達馬道口。車至高咀頭村,一抱小孩婦女上車,坐在我旁邊,我馬上去攀談,原來這個孩子也是血鉛超標,但并沒有納入政府的檢查范圍,因為不是在馬道口村和孫家南頭村。
車還沒到馬道口村,已經看到有一長串車在排隊。我下車穿過車隊,就看到一大群村民堵在路口,幾輛大巴排在村口。原來是村民對血鉛事件處理不滿,自發堵住路口,不讓東嶺集團的職工進去開工,另一方面,也堵住工廠的運貨車往外送貨。但是很多無辜的過路車輛也被攔截下來。
人越聚越多,有村民,有穿制服的警察,還有政府工作人員,村民看到背包的記者,馬上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訴說政府的不公,工廠的可惡。縣里和鎮里的領導則是在做工作。常務副縣長何宏年正好在現場,有抱小孩的婦女圍過來要求說法,周圍人呼啦全都圍上來。圈子內發生什么不詳,一會兒只見警察飛快得跑向一個地方,群眾也都快步跟上。原來有人要拉縣長離開,村民怕領導不再聽自己的訴苦,就拼命追趕。一位抱孩子的婦女忽然心臟病發作暈倒在地,群眾的情緒激動起來。縣長適時的把孩子抱在懷里,吩咐人將該女子送往醫院。縣長的這個親民舉動馬上得到群眾的理解。村民的情緒稍微平息。大家繼續向縣長訴說冤情。
在馬路兩旁的商店里,渴了累了的村民和警察買水喝,在這個獨特的交流地點,大家竟然和平相處,互拉家常。不像在不遠處的劍拔弩張。儀式性的示威其實在中國是能找到原型的。”
3、
2008~2010間,當時中國正處在劇烈轉型期,工業化和城市化飛速發展,社會矛盾層出不窮,按住葫蘆起來瓢,地方政府焦頭爛額。
新聞媒體在社會轉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只要有大型新聞事件發生,必定全國媒體扎堆,在新聞現場不碰到十個八個同行,那絕對太陽打西邊出來。
先來的肯定是南方系,比如南都、南方周末,還有北京市場媒體,新京報、京華時報、北京青年報,再有就是各地資金充裕的都市報弟兄,華西都市報、燕趙都市報、華商報等等。
中央媒體也不少見,最多的就是央視下面各種欄目,他們經費充裕,團伙行動,編導記者攝像三四個一伙。
央媒紙媒里,恐怕我們單位是比較特殊能夠派人的,有歷史的背景也有時代的背景。
不過我們單位摳摳搜搜,出差還保留著二十年前的標準,我記得住宿不能超過80一天,打車不給報銷,只能坐公交車。
住宿湊合忍了,可那邊都火急火燎了,我這邊還得坐公交車,那黃花菜都涼了。
不過也有變通,只要現場找到央視的記者,經費就能解決。
當時央視分三種人,正式編制,臺聘和臨時工,前兩種我是沒見過,新聞現場的都是央視臨時工,他們有經費,但是沒記者證,當時地方官員已經會查記者證,央視飯卡不能蒙混過關。
這就是臨時新聞互助組,瞎子背瘸子,我提供記者證,他們提供吃穿住用行,一臺車除了司機,恰好還剩一個座位。
這種組合,幾乎屢試不爽。央視就是我的第二娘家,在偏遠的新聞現場,節省了我多少時間,到達了我雙腿不能到達的地方。
我記得這一次,正是跟央視農業頻道的三個兄弟,組成了小組,順利完成各自的任務。
下面仍然是來自手記:
“在接下來的兩天采訪里,北京記者這個身份給了我很大的便利,百姓的不信任達到頂點,陜西本地的報紙和電視臺遭受了巨大的質疑,村民認為他們的報道沒有反映實情,只是幫政府在說話。
封堵在繼續,而且在擴大,不光在那個人字路口樞紐地帶,附近村的村民都發動起來,把各個進入的繞道和小路都封死了,高咀頭村的村民也堵在寶雞去長青鎮和鳳翔縣的道路上。
我跟央視記者打的出租車基本上可以暢通無阻,在一些人墻封堵的路口上,只要有采訪過的人,或者解釋下,村民都自覺讓開。但有的村民十分警覺,要查記者證,如果冒充記者或者是本地記者則不放行。
最搞笑的一幕是,我們在一個偏僻的小土路上走的時候,三個平均年齡在七十歲的老頭,在路上橫了一根木棍,在木棍上還插了一只綁了塑料袋的小棍,跟他們一番解釋,他們才放行,一個大爺還操著一口陜西話說,要客觀報道!
有抗議,就有變通,很多汽車變成了區間車,在被村民攔截的各段中,都可以坐車,只不過在村民攔截點,要下車換乘,如果有需要,甚至可以換乘兩三次,本來一次六塊的車票要分幾次花。
16日大雨,本來以為封堵可能結束,沒想到這些執著的村民穿著雨衣,打著雨傘在大雨中堅守。為了自己利益而堅持的人,他們真的很勇敢。”
4、
新聞攝影里有一句話,叫你拍得不夠好,因為你離得不夠近。
世界戰地新聞攝影的最好作品,基本上都是記者提著腦袋拍出來的。
以前我們單位常說一句業務的話,叫“用腳采訪,用筆還原”。
南方周末還是新京報有句話,叫“你看見我的時候,我在紙上;你看不見我的時候,我在路上”。
為什么說藍底白字的通告,并不能平息輿論?靠新華社的通稿,做不好記者?
在現場,你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遠不是預想的那么簡單,那么黑白對立。
村民和兒童無疑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是他們有很大意愿,在政府和媒體都在關注事態的時候,把事情擴大化。
比如群情激憤,人群聚集,很容易過激,造成難以收拾的后果。
再比如封堵交通,隨意設卡,盤查身份,這也對解決事情于事無補。
至于地方政府的官員,很多也是有當地人脈和政治頭腦的人,不是像媒體和老百姓描寫的,天下烏鴉一般黑。
縣級政府,最大的也才處級干部,大家都是一份工作而已,他能跟普通人有什么大的差別?
比如上邊提到的常務副縣長何宏年,他就是非常接地氣的,眼看人群擁擠要發生群體斗毆事件,他抱起孩子,站在村民角度講一些貼心話,就化解了一場矛盾。
所以說,這種基層政府官員經驗,是在跟老百姓打交道的過程中磨合而來的,不是書本上課堂上能教的。
有個笑話說,在處理一個基層問題時,領導讓新人喊,新人拿起喇叭: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隊長飛起來踹了喊話的一腳,搶過喇叭喊:你們要相信黨,相信政府。
你不親自到現場看看,你是不會理解什么是基層政治,什么是真正的中國。
5、
說回事件的核心,就是兒童集體血鉛中毒,到底是怎么來的呢?
這次調查比較充分,我筆走龍蛇,很快寫了一篇報道,現在官網仍然能查看,我直接貼在下面。
大規模的兒童血鉛超標,基本上都是鉛鋅冶煉企業的排放問題。
實際上,不光鳳翔長青鎮這次,2014年湖南衡東縣也有300多名孩子血鉛超標。
當時調查時候,就發現了這個問題。
在中西部貧困地帶,都圍繞著一家鉛鋅冶煉廠。
進入2000后,東部沿海騰龍換鳥,很多高污染的鉛鋅冶煉企業,近遷到了中西部地區。
當時環保標準不高,環保監測也不現代化,更重要的是,當時地方政府追求的是GDP,一切以經濟發展為指揮棒。
即便發現問題,第一時間也是想要捂蓋子,刪報道,而不是停工整改。
你說是飲鴆止渴也罷,目光短淺也罷,這就是當時的事實,先吃上飯,再說說這飯好不好吃。
比如直接引發鳳翔長青鎮血鉛的工廠,東嶺鉛鋅冶煉廠,搬過來之后,長青鎮就從鳳翔最窮的鎮,變成了鳳翔最富的鎮。
其實,中國的發展,跟長青鎮又何其類似,珠三角的斷指工廠,富某康的N連跳,都是發展中遇到的問題,付出的成本。
只不過,斷掉的手指、長眠地下的打工仔、血鉛超標的兒童們,都被深埋在塵封的歷史中了。
6、
16年里,新聞當事人,都怎樣了?
查詢后來的報道,因為輿論影響大,當時的搬遷及時給力,大部分離得近的村民,都搬進了樓房。
現在高德地圖上仍然能夠搜索到孫家南頭村,顯示基本上沒有建筑物了。
至于血鉛超標兒童,他們的身體恢復了嗎,智商是否受到影響,讀書是否順利,是否考上了大學,不得而知。
東嶺集團冶煉工廠,肯定是停工了。
因為我查到2024年,工廠母公司東嶺集團已經宣告破產,曾經是陜西最大民企,全國民企500強,老板李黑記也曾經是陜西首富,現在已經隨時代湮滅。
這是中國狂飆突進時代的一個注腳。
當時血鉛事件調查組長,在媒體里最出風頭,我接觸最多的何宏年,進了監獄。
何宏年后來去了旁邊扶風縣升任縣長,在岐山縣當了一把手縣委書記。
2018年12月,在岐山縣委書記任上落馬。
比較諷刺的是,在他犯罪材料里,我找到這么一條。
“2011年6月,為感謝上訴人何宏年在處理2009年鳳翔縣鉛中毒事件過程中提供的支持和幫助,時任東嶺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鳳翔縣冶煉廠廠長的孫某丁送給何宏年一張存有10萬元的中國農業銀行卡,何宏年予以收受。”
極其有時代特征。
來看看當年他的同事們。
當時縣委書記何存貴,在麟游縣當了書記之后,就進入寶雞市擔任副市長,目前擔任正廳級的寶雞政協主席。
當時的縣長張輝,同樣經歷幾個縣委書記歷練,官至副廳,現任陜西衛健委副主任。
都是中規中矩的地方官員升遷路線。
鳳翔縣,已經在2021年撤縣改區,變成“鳳翔區”。
當年一個縣收入1個億,2024年財政收入已經超過12億,是16年前的12倍。
鳳翔在飛速發展的時候,也跟中國其他地方一樣,背上了沉重的債務。
地方政府債務余額超過56億,負債率超過220%,又是得全區人民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好多年才能還清。
當時的環境,亂亂糟糟,無頭蒼蠅一般,卻充滿一種向上的力量,總有一天要沖破困境。
當時的我們,手無寸金,雙腿走路,卻充滿理想主義,要用一支筆仗劍走天涯。
我們希望血鉛兒童超標,不會再發生,各地政府能夠舉一反三,吸取教訓。
我們那時還是太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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