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華庭
我家屋后的紙坊,連同毗鄰的打谷場、牛屋,是生產隊的輜重基地。尤其一天勞作后,這一片成了社員廣場,隊情民意常在這里發布。紙坊規模很小,用的是五十年代的幾間舊草屋,屋里壘著青磚砌成的幾個池子。池子是紙坊的聚焦點,泡透的麥草在水中泛著淺黃,石灰水混著草屑的氣息漫過來,不算清雅,卻比田壟上的浮塵友善多了。
七十年代末的這個夏天,在紙坊挑水的WM請了長假,自說是家事,別人傳他外出找工干。這兩種說法,生產隊長難辨真假。改革的潮汛臨近,社員想掙脫生產隊的羈絆,這是隊長不能不直面的現實。換人來挑水,何難之有?換誰不能干?況且,紙坊里的所有活計,記的工分也優厚,屬生產隊里的"工干",紙坊的確帶幾分工廠的色彩。
那日傍晚,田里勞動收工,我無來由到紙坊轉悠。在紙坊的水池邊,生產隊長正與抄紙員說話,看見我走過來,隊長朝我喊話:"紙坊挑水這活,WM不干了,你來吧。" 這等差事,輪到我,蠻走運的。取水的汪塘不遠,但上下坡還是有些累人的。累,在社員來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存體驗,不是誰想躲就可以躲掉的。挑水這活,上工、收工需聽令安排,在完成工作總量的前提下,歇息,是自己可以掌控的。挑水,終究比篩土糧、拉耩子、翻地挖泥省些力氣,而且遠離了灰頭土臉的環境。稍許的得意,讓我有點興奮。回家跟母親說起自己的打算:買只小山羊,紙坊前后的荒地有草,工休時放放,等到了臘月,可以賣羊換點豬肉、豬油。那個貧困年月,年關吃肉是最巴望的。母親沒言語,沒隔幾天,從合溝集市牽回一只小山羊。
那些天,日子很有奔頭似的。清晨早些起來,開始挑水,把一天的活盡量往前趕,抓緊上午時段,拿下任務的大頭。騰出來空隙,放羊啃青,或趕它去汪塘飲水,自己的歇腳安排也少了局促。就這樣,汪塘、紙坊之間,往返循環,忙忙碌碌,一派蓬勃發展的感覺。
未到一個月,隊長在汪塘邊攔我:"你明天就回田里干活吧。"我抬眼,WM正站在池邊整理扁擔、水桶。 噢,WM回來了。隊長的邏輯:WM的歸來,就是我的離開。那還說啥,說也無用,我轉身往家走。過了一陣子,小山羊被牽去合溝集市賣了。告別了紙坊挑水,日子還在繼續。對于高中畢業生來說,當時好的出路,無非是招工、參軍、考學。招工、參軍,如果沒有點背景,找不到關系,那只能是望洋興嘆。我連大隊里吹號民兵也輪不上呢。高考,我失利過。重拾信心,再搏一搏?思前想后,只有這個機緣,可以去沖擊,或可遇見希望。
八十年代初春,我洗去落寞,急切赴縣城復讀。離家時,生產隊紙坊的煙囪還飄著煙,鄰里墻上糊著新出的草紙。似乎還聽到了紙坊里自己最在意的水桶發出的聲響。 一年后的秋天,我走進大學校園。回望紙坊挑水的情景,頗多感懷。那一趟趟的挑水,壘積著向上的階石。逼仄的巷道,也可以把我引向光明的坦途。
2025年7月2日 于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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