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第7期 總第818期
朱貴兵:鄉土文化的“戲”韻傳承者
文/李爾格
湖南花鼓戲是深深扎根于湖湘大地的民間藝術,它那充滿泥土氣息的方言俚語和浸潤著煙火氣的表演風格,使其在傳統戲曲的園圃里散發著獨特芬芳。作為這門藝術的當代守護者,朱貴兵既傳承著醇厚的唱腔韻味,又摸索出獨具特色的表演形態,在守正創新中為傳統戲曲注入了新鮮血液。無論是《蔡坤山耕田》里那個憨態可掬的莊稼漢,還是《夫子正傳》中那位詼諧幽默的教書先生,朱貴兵所塑造的舞臺形象都恰似一面明鏡,映照出花鼓戲在新時代背景下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一、鄉土浸潤:表演藝術的文化根基
花鼓戲演員朱貴兵原非科班出身,更無“童子功”的底子,在接觸戲曲之前,對中國傳統戲劇的了解幾近于無。然而,他自幼酷愛歌唱,聲音條件出眾,音色清亮,天賦可見一斑。在一次廟會上,他被衡州本地享有盛名的民間藝術家歐陽愛民發現。這位以旦角著稱的戲曲名家聽他隨口哼唱,頓感其嗓音不凡,便主動上前詢問是否愿意學戲,并提出收他為徒。那年,朱貴兵已近17歲,早已錯過了學習戲曲的黃金年齡。花鼓戲作為地方劇種,對表演的程式要求盡管不像京昆那般嚴苛,但基本功的扎實與否,仍直接關系著演員能否登臺立足。
入門之后,朱貴兵方才真正感受到中國戲曲之深邃廣博,也意識到自身起步晚、功底淺的短板。然而,他身上那種湖南人特有的韌勁和不服輸的勁頭激發了他的斗志。他不僅刻苦練功,向老師虛心求教,還主動向前輩同行學習,不斷擠時間提升文化素養和理論修養,力求彌補不足、豐富自我。初學階段,師傅根據他的條件,安排他專工小丑和老生角色。但在基層劇團中,行當劃分并不嚴謹,一個演員常需扮演多種角色。他隨師四處跑場演出,一年幾百場,耳濡目染之中,對各類角色逐漸熟悉。劇團人手緊張時,常出現臨時頂替的情況。他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萬金油”演員,生旦凈末丑皆可上陣,甚至不乏反串花旦的經歷。經過多年舞臺實踐的積淀,他不僅在多種角色中游刃有余,也逐漸體會到戲曲的魅力,找到了自己熱愛的方向和人生歸屬。
長沙花鼓戲《蔡坤山耕田》
“要唱好長沙花鼓戲,首先得說一口地道的長沙話,還得摸清長沙話的語調邏輯和重音落點。”這是朱貴兵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然而,這位長期扎根基層劇團的演員,帶著一口濃重的衡陽口音上臺,剛開始演出時便屢屢遭遇觀眾的“水土不服”——吐字鄉音太重,難以被長沙本地觀眾接受。為此,他下定決心從語言入手改變自己。他走街串巷,深入長沙的街頭巷尾,傾聽、模仿市井百姓最地道的長沙話;回到家中,也堅持讓妻子陪他用長沙話交流,力求在日常生活中營造純正的語言環境,以此錘煉自己的語音語感。這種幾近“沉浸式”的學習方式雖困難重重,他卻在琢磨字音腔調的過程中,逐漸察覺到衡陽話與長沙話在發聲行腔上的微妙差異:前者音多往上揚,語調高亢,后者則趨于平緩下行,講究韻味的回落,兩者基調南轅北轍。正是這份近乎執拗的堅持與精益求精的態度,讓他贏得了劇院領導的認可與信任。在不到5年的時間里,他便脫穎而出,接連在新編劇目《蔡坤山耕田》《夫子正傳》中擔綱主演,從一個方言“門外漢”,成長為長沙戲曲舞臺上不可或缺的骨干力量。
長沙花鼓戲《蔡坤山耕田》
朱貴兵坦言自己最反感“畫餅”,在他看來,腳踏實地地塑造角色是演員的基本功。他始終追求呈現鮮活多樣的人物群像,創作富有新意、引發共鳴、值得回味的作品,以回應觀眾的熱切期待。他認為“唯有貼近人民,作品才有價值”。20余年的演藝之路,他走得既熱烈又清醒。如今的他不再急于爭取舞臺,更愿將機會讓給新人,用智慧與情懷參與創作。每一代人都有其獨特的藝術氣質,而唯有時間的沉淀與積累才能讓演員真正演繹藝術,也才能讓觀眾從中體驗與思考。
二、形神合一:人物性格的深度塑造
朱貴兵的表演之所以直抵人心,在于他能觸摸到角色的精神內核。他從不把“農民”“教書先生”這類身份標簽當作簡單的符號,而是細細揣摩人物的情感世界。從眼神的流轉到方言的抑揚頓挫,再到舉手投足的精心拿捏,朱貴兵將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與命運軌跡鮮活呈現。這不是在戲臺上復制生活的模板,而是讓那些沾著晨露與汗水的生命,真實地站在了觀眾面前。
長沙花鼓戲《蔡坤山耕田》
湖南花鼓戲植根于地花鼓這一民間藝術形態,歷經歲月沉淀,在鄉土文化的沃土中漸次生長為深受百姓喜愛的地方小戲。它的根在民間,魂在人民。無論是創作者還是受眾,其皆以湖南鄉村的農民和城市基層群眾為主體。所以,無論是《蔡坤山耕田》還是《夫子正傳》,它們的共同特質是以“草根小人物”為敘事核心,從農民的思想脈絡、情感訴求與心理邏輯出發,去塑造那些充滿煙火氣的喜劇人物。朱貴兵飾演的蔡坤山是一個矛盾而真實的小人物:他既尖酸刻薄,又情深義重;既畏首畏尾,又明辨是非。在劇中,一大早下田勞作便已饑腸轆轆的蔡坤山,眼看著自家堂客竟將為他準備的飯菜分給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股難以言明的醋意頓時涌上心頭。他吃醋耍小心思的模樣,滑稽中透著幾分可愛,也令人感到一種樸實的情感波動。那句“香啵!甜啵!還要不咯!”語帶雙關,夾雜醋味與試探之意,令人忍俊不禁。當得知討飯男子竟要花巨資購買紅薯時,他在欣喜之余又擔心橫財泡湯,便脫下背褡,讓男子寫下借據為證,可笑卻也頗具智慧。蔡坤山雖然膽小怕事,但正因“無知者無畏”,竟在不知對方身份的情況下,與“朱夫子”大談家庭瑣事,甚至還與胡知縣高談天時農事,侃侃而談,全無畏懼。他帶著一筆巨款回家,與妻子爭執不下,索性一擲千金,只為圖個心安理得。看到紅薯即將腐壞,又急中生智,以朱夫子之名開粥棚賑濟流民,既避免浪費,又行善積德,心思周全,實干不張揚。當皇帝欲封其為官時,他不但沒有貪功邀賞,反而清醒地認知自身的分寸。他以樸素的生活經驗作比,詼諧地道出“各得其位”的道理:“茶籽打茶油,桐子打桐油。桐油油板凳,菜油煎泥鰍。坐噠這個茶油板凳,屁股該噠死;吃噠這個桐油泥鰍,上嘔下泄兩頭溜。”質樸的比喻透出深刻的民間智慧。蔡坤山的可貴,在于他身上處處可見凡人的影子。他小心眼卻有情有義,市儈中不乏良知,滑稽中藏著清醒,正因為如此,這個角色才顯得親切可感、真實動人,令人不覺發笑,也不覺動容。
長沙花鼓戲《夫子正傳》
《夫子正傳》里的張九如源自傳統花鼓戲《討學錢》,但朱貴兵為角色賦予了新的生命力。這個角色既是舊時代讀書人的寫照,又是傳承文化的象征。朱貴兵在創作時拋開固有模式,仔細研究劇本,多次和編劇徐瑛、導演韓劍英及其他演員討論,深入挖掘人物的精神世界。張九如堅持儒家理念,即使被人看作迂腐,依然堅信圣賢之道是亂世中的明燈。這種堅持已不僅是個人選擇,更代表著文化精神的延續。他不再是單純的滑稽角色,而是背負文化使命的重要人物。當朱貴兵理解了角色的這個特質后,開始思考:面對禮法混亂、人心浮躁的世道,該如何通過表演展現張九如堅守信念的復雜心境?劇中“文人氣節”這場戲既是全劇最揪心的段落,也是朱貴兵最花心思打磨的段落。怎么讓張九如舉手投足間的氣度真正打動觀眾?每場演出結束后他都要反復琢磨,可到了下一場登臺,又會自然生發出新的詮釋。那些看似即興的細微調整,其實都藏著他對角色的深刻理解。在面對督學要求他下跪才能放過陳大嫂的抉擇時,張九如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曾經堅守的“寧愿站著死,不跪著生”的文人氣節,毅然跪倒在地。然而,這一跪,并沒有讓他失去作為讀書人的“身份”和“臉面”,反而展現了他深沉的勇氣與高尚的大義。正如劇中所唱:“我跪天跪地跪父母,我跪文跪字跪先賢。我跪得天經地義,跪的是信念;我跪得心安理得,跪的是坦然。我跪得無怨無悔,蒼天在上,天有眼,天曉得這鬼的世界非人間!”這一跪,成了張九如脫胎換骨的見證:他褪去了渾渾噩噩的麻木,拋開了故作清高的孤傲,連骨子里的酸腐、執拗與面子功夫也一起抖摟干凈了。自此,張九如的思想得到了升華。
三、守正創新:實踐與思考
朱貴兵在堅守傳統的同時,也在不斷探索湖南花鼓戲的當代表達。優秀的劇種往往在不斷的探索、革新與融合中逐步走向成熟,而地域語言、風俗習慣的差異,也賦予同一劇種以多樣的表現形態,“省花路子”亦不例外。初次接觸“蔡坤山”這一角色時,朱貴兵對人物的把握尚不精準,尤其在傳統戲的現代表達與程式向生活化過渡方面一時難以厘清。在他困頓迷茫之際,領導與同事給了他鼓勵與耐心指導。在排練過程中,導演韓劍英更是親自示范,從唱念做打到道具運用,細致講解,循循善誘。這一過程不僅幫助他厘清了表演思路,更讓他成功塑造出一個勤勞質樸、可親可敬的“蔡坤山”形象,使角色在舞臺上煥發出真實而動人的藝術魅力。
長沙花鼓戲《夫子正傳》
在唱腔設計上,朱貴兵既守著老戲的根,又按照角色脾性調整唱法,讓每個戲中人都有獨特的味道。他堅持將聲腔藝術與人物塑造進行有機結合,注重通過音韻處理傳遞戲劇張力,因而他總能唱到觀眾心窩里去。在蔡坤山的核心唱段創作中,作曲家精心選用【西湖一流】與【八同牌子】兩種曲牌。【西湖一流】本是朱貴兵得心應手的傳統唱法,但對于【八同牌子】,他幾乎毫無經驗。兩種唱腔在旋律走向與節奏處理上形成鮮明反差,轉換銜接需要極高的演唱功底。面對技術難關,他通過觀摩前輩的演出錄像、與劇團聲腔指導反復研討,逐步攻克聲腔轉換的技術難點。經過數月的精心打磨,不僅實現了兩種曲牌的自然過渡,更將張九如這個角色塑造成具有典型湖湘特質的人物形象。特別是在“討薪”一場中,張九如與陳大嫂用方言俚語展開的博弈較量,既保留了傳統花鼓戲的詼諧基因,又通過節奏把控與語氣拿捏,讓喜劇效果與人物性格達成有機統一。
長沙花鼓戲《夫子正傳》
朱貴兵的身影不僅活躍在專業劇場,更帶著花鼓戲走進校園、社區廣場。他深知傳承不能只靠舞臺,于是主動挑起“傳幫帶”的擔子,在實踐中激活花鼓戲的當代生命力。2025年4月,湖南省花鼓戲保護傳承中心攜手湖南師大附中雨花學校開展了“雅韻三湘·花鼓傳承”館校共建主題活動。在活動現場,著名花鼓戲表演藝術家朱貴兵與演員羅寧聯袂演繹了經典劇目《劉海砍樵》中的選段《比古調》。二人配合默契、表演生動,唱腔婉轉悠揚又飽含地方韻味,將人物的情感與情節張力展現得淋漓盡致,使現場學生沉浸其中。
四、結語
長沙花鼓戲《蔡坤山耕田》
作為當代湖南花鼓戲的重要代表,朱貴兵不僅憑借《蔡坤山耕田》《夫子正傳》等劇目塑造了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更以他對鄉土生活的深刻理解與藝術表達,展示了花鼓戲的審美價值與文化魅力。他的表演充滿泥土的芬芳,也不乏思想的光芒。他在傳承中創新,在幽默中寄情,在人物中映照時代的面貌。在當前傳統戲曲面臨傳承壓力的背景下,朱貴兵用他的藝術實踐證明:地方戲曲只要深植于現實生活,貼近人民心靈,就永遠不會失去它的力量。他不僅是花鼓戲的表演者,更是鄉土文化的見證者與傳播者。
(作者系中央戲劇學院博士在讀。由于微信排版需要,原文注釋已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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