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經有兩塊自留地,一塊在飛鳳山腳,就在現在的飛鳳山隧道北端進口處,是 在建化肥廠的時候被征用走的。另一塊在黃土嶺腳,屙桶潭西面,從這塊自留地走 到屙桶潭去還不到200米的距離。
從小縣城西面山里頭向東流下來的大溪水,在縣城南門外先是被龍頭山擋了一下,轉向北流之后又碰上躍龍山擋道,盡管與層層頑石進行過激烈的頂撞,并且激蕩出 一個不大不小的千丈巖水潭,溪水還是被迫折轉東南方,在南面黃土嶺,北面長山 的兩座小山對峙中間,經過寬闊的游水坦往下氽,在這兒,獅子嶺又把溪水扼向西南方,經過白溪,水車港頭,最終通過三門灣,匯入大海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甘心的溪水憤怒地淘空并且沖走了山腳跟的一切能夠沖走的障礙,終于有了 這深深的屙桶潭。
盡管名稱聽起來不那么文雅,但是屙桶潭的水其實很干凈。想不明白上代人為什么在飛鳳、躍龍、獅子的詩情畫意中間,偏偏要用屙桶來稱呼這個潭。難道是因為它 的形狀像一個桶嗎?屙桶潭的潭水確實深,潭水周邊從淺到深的緩沖過渡地帶,象兔子尾巴一樣短,下水后一步比一步深,沒有幾步潭水就漫過頭頂了。更不用提潭東面獅子嶺山腳下面三四米水深的切坎了,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屙桶潭的潭水看 上去黑黢黢的,未免讓人望而生畏。那時候小縣城里需要揶揄愁眉苦臉想不開的人 時,會說:屙桶潭又沒有蓋!直接把屙桶潭聯想為窮途末路者的歸宿地。
雖然我能一動不動地浮在水面上很長時間,但是也很少往屙桶潭中央鉆下去。不過 仍然也有例外。
有天下午,我正在自留地里做生活,突然聽到屙桶潭那邊傳來爆炸聲,知道有人在 炸魚,趕快跑過去打秋風,那天在屙桶潭撿回家一條大鱸魚,鄰居特地替我稱了一 下,記得有1斤7兩重呢。
炎炎的烈日下,我曾經泡在屙桶潭上,吃著用拳頭砸開的西瓜,隨手一丟的瓜皮順流而下,一個下午獨個人居然消滅過三個西瓜。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有一年冬至日,我和表哥兩個人在屙桶潭上撐了三天竹排的事情。
故事還要從大街邊的一戶人家說起。這戶人家的女主人是個知文識字的老媽媽。男主人倒是個被招贅的上門女婿,在當時,我就已經曉得,他曾經當過國民黨科長那樣級別的官。因此,他們家是地主成分,兩夫妻屬于被管制對象。與他們住在一起的 有他們一男一女兩個子女,兒子叫效第,初中畢業后在剛時興開辦起來的大食堂當 過食堂會計,不過僅僅10天時間,大食堂就關門了。從此便參加了生產隊里的農業 勞動。效第哥比我大好幾歲,因為在同一個生產小隊勞動,所以幾乎天天見面。那 時候稻稈是耕牛的主要過冬飼料,收割脫粒后曬在田里,晚上要派人守望,隊長老 是指派我們兩個望夜。還有望倉庫,修水庫做民工,我們都經常在一起,同吃同住 同勞動。他說話做事比較呆板,連他母親有時候也叫他古老介廚。我到他家玩過 幾次之后,漸漸明白古老介廚的性格養成,是有著相當的物質基礎的。他們家里樓房洋派,窗上鑲嵌著進口的花玻璃,房間里古色古香的各種家具整整齊齊,寬闊的天井里鋪著青色的石板,干凈美觀。土地改革僅僅是把他家后面院子,廂房,牛欄屋沒收了一部分,幾間精致的住房,全部留還給他家了。公用的大門,二門,依舊 散發出幽靜和富有。窮則思變對他并不需要,他只要保持安分守己就行了。
他父親在那時做著收集各戶人家糞便的輕微勞動。無論在家里還是外面,我很少聽到過他說話的聲音,當然,他不會是啞巴的。他父親的名字里有個良字,有人借用他母親的口吻稱他為“梁兄”,兩老好像沒有拒絕過這個叫法,從他母親看他父親的親切的目光里,完全可以感受得到他們之間的和諧。然而對于男人來說,僅僅有愛情還是不夠快樂的,在效第哥結婚前,他父親就已經去世了。
效第嫂是從號稱小上海的鄉鎮上娶來的,她在上海也是真的有親戚,因此在她身上 頗有一分時髦,二分洋氣,在那個年代,在相對閉塞的小縣城里,效第嫂的穿著打扮頗為突出。他們的兒子當年讀書想偷懶耍滑頭時,效第嫂就用要穿著噴花的裙子到學校給老師看,讓他難堪的話來嚇唬兒子,效果自然是立竿見影的。
他們結婚后盡管先后有了兩個兒子,但介廚的古老,和效第嫂的時尚仍然沒有做到互補,融合,一直沒有形成多年夫妻之間應有的夫妻相。她學會做裁縫做衣裳的手藝,雖然是在家里開作場接生活,但總歸要接觸人,也要說許多話的,透露出與丈夫完全相反的外向性格。 當然,如果沒有溫度,雞蛋不會變成小雞。他們也就會磕磕碰碰的這么維持下去的。
生產隊里,大多數是靠踏實勞動賺工分過日子的社員,但也有個把人,隊長敬而遠之的稱其為“大石頭”,因為他積極的參加過各項運動,象土地改革,合作化,公社 化,文化大革命,一項都沒有落下,統統參加過,并且在運動一開始往往能夠爭得 領導職位,只可惜不識字又好吃懶做(這是他老娘親口對我說的!),非但沒有像有的同伴一樣,被提拔去區里甚至縣里當上脫產干部,等到局面一穩定,反而連原先的職位也會因為他的不爭氣而被刷掉,只能留在生產隊里面將就將就。人說豆腐倒了架子還在,他不愿意服從隊長領導,隊長反而還要忌憚他根腳深,舌頭長。在專政對象面前,大石頭仍舊會以老干部的身份,對他們吆五喝六。對于一見婦女就口水直流的模樣,寧海人有一個龍頭纔的形象叫法。大石頭沒有吃到葡萄后,牙齒癢得難熬,就咀嚼起效第哥夫妻來,不是效第嫂脖子長得象黃鱔那么長,就是說她跟那個小白臉見面說話了,天花亂墜的編織出一頂頂的綠帽子套住效第哥,最厲害的一次,還咬牙切齒的將效第哥說成是個發瘟的廢人。
效第哥的母親一直苦口婆心地開導效第哥,要他不要相信這些話,說兩個孫子肯定是他所生,各方面都象他,就連兩只大拇腳指頭都象,比一般人的生得大。勸他千萬要忍耐。
對于有些過分出格的損傷,大家也是聽不慣的,從心里面看輕這塊大石頭,但誰也不是法官,就算是有法官, 當年沒有DNA測試的手段,相信誰也交不出證據。而對于那些沒頭沒腦的黃段子,往往還有聽眾,還有市場。大石頭就像扠蝦沽老酒,吃定了效第哥這個腩腐。有時候倒也沒有指名道姓,但在效第哥這里,依舊是風聲鶴唳。效第哥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人,家長卻還要讓他忍耐!他實在被逼急了,偶爾脫口嘣出來的一兩句話,往往是相當激動相當沖動,非但未能洗刷掉污泥濁水,反而會露出意想不到的新軟肋,引來他無窮無盡的煩惱。在其他社員,大多巴不得 借荒誕的笑話來調節乏味的大呼隆勞動,然而對他來說,卻時時存在著被咀嚼被傷害的危險,明顯可以感覺得到他的草木皆兵。日積月累,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聽他媽說起過,年輕人怎么坐在燒柴的灶頭后面烤著火,還要全身骻刮抖呢!
那一年的冬至前一天,天氣非常冷,風裹著雪撒子吹在臉皮上象刀割一樣的疼。生 產隊在山岙中的農田里劃麥港,準備給過冬小麥壅施牛欄肥料。不到3點鐘,隊長 順著大家難以堅持的心情,提早放工回家。走到岙里路口,效第哥和我們分手,說他要到南門外自留地去拔菜頭。小縣城過冬至日作興炒糯米圓,菜頭刨成絲和糯米 圓炒在一起吃。誰也不覺得有什么不正常。哪知道, 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
第二天,隊長宣布今天生產隊停工,要大家隨他到南門外屙桶潭去,因為在對面獅子嶺山腳屙桶潭的巖頭頂,有人找到了一夜沒有回家的效第哥昨天穿著的蓑衣、車胎鞋、鋤頭。家里人除效第嫂將信將疑外,其余的都猜測他已經在屙桶潭投水自盡了,懇求生產隊長幫助尋找、打撈。
整個生產隊大約去了一半人,老弱婦女沒去,大石頭也沒去。隊長他們不知彎到什 么地方借來了一張可以挑著走的短竹排和兩根長長的撐桿。在屙桶潭邊,指派我和 我表哥倆個跳上竹排,用竹篙到水中去戳去找。
那天沒有下雨,但也沒有太陽,嗚風凍的天氣非常冷,北風呼嘯著,站在潭邊的人,都把頭盡量縮進衣領子里面去,頻頻跺著腳。我和表哥從來沒有撐過竹排,只 是仗著自己水性好,倒也沒有絲毫畏懼。為了不從竹排上掉下水,必須要赤著腳,才能用腳趾頭夾牢竹排。雙腳脫去鞋襪,剛浸入冰冷的溪水中,腳指頭馬上就麻木不仁了,好在后來還血,才慢慢恢復了知覺。等到我們稍微能夠穩住竹排,便由一個人小心的撐著竹排,另一個人用雙手將竹篙一下一下往水底探插下去,碰到潭底 的石頭后再提起耒,離開幾十公分換個新地點又探索下去。來來往往,一帶一帶,一整天下耒,我耳邊都只聽到竹篙上的包鐵頭,撞擊潭底石子所產生的咄,咄的回音。屙桶潭大概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水深的地方有3、4米,我們基本上都戳遍 了,可是一直沒有戳到什么異物。
第二天,隊長找來了幾個水鉤擔上挑水用的鉤子,串在繩子上,讓我們一個撐竹排,一個拉繩子,這樣反反復復又搞了一天,也只不過比昨天用竹篙戳多勾上一個柴株頭。我表哥還掉進過冰冷的潭水中,雖然馬上爬了回來,但是全身衣服都濕了。只能提前打道回府。
眼看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效第哥還是沒有現身。與此同時,他們家一切可以尋找的去處、親戚,同學,朋友那里統統都沒有傳回任何好消息。屙桶潭的探尋顯得愈加必要。
隊長本來就是個好心人,對于效第哥這個平時服服帖帖,使用起來得心應手的部下,難免也是有感情的,他沒有灰心。第三天,他預先就去訪師問道,然后按照高人指點,借來了好幾只食品公司肉店里掛肉用的鉤子,這種鉤子,形狀就像輪船上的錨,四面都是鉤,能夠確保無論是什么狀態下,都會有一個鉤子朝下對準底面勾。隊長把好幾個肉鉤綁成了一串,讓我們撐竹排到水深的地方放下去拉。又要效第嫂把頭發剪些下來,跪著,放在水潭邊燒,同時還要念經文咒語,用來召回效第哥。
皇天終于沒有辜負隊長!還沒有到吃中飯的時候,我們在最深的潭底,勾住了重物,慢慢拉上來之后,先看見了一個人的背影,快出到水面時,鉤子把人拉翻轉了 一個身,雖然人的身體與鉤子脫開了,但是仍舊仰面浮在那兒,下沉得很慢很慢, 仿佛特地讓我們明明白白的看清效第哥的面孔,只見水面下他雙目緊閉,面孔浮腫灰白,同樣沒有血色的鼻孔耳朵中突然一齊涌出股股殷紅的血。真的是他!我不由得猛然一陣心酸。
聽見我們的悲叫,岸上的效第嫂馬上嚎了起來。
隔日為他做墳幫忙,正在他家吃中飯的時候,郵遞員送來了一份電匯通知書和電報。那是效第哥在外地工作的哥哥,電匯來了一筆錢。錢的數目多少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電報的內容卻深深的印刻在我的腦子里。他哥哥在電報中說,弟弟去世,我很悲痛。責任在其本人,你們不要過分為難弟媳。侄子年幼,希望要其撫養成人。
我在(中華活頁文選上讀到《龜雖壽》《整齊風俗令》的時候,對曹操的文風由衷佩服,而那天這封電文,同樣言簡意賅,同樣令人過目難忘。不得不佩服大學畢業留在大城市工作的這位兄長,說話切合實際,處事干凈利落。是啊,事情既然已 經發生,應該讓他過去。忘掉不愉快的事情,向前看朝前奔才是正途。
盡管我當時這樣想,現在這樣寫,但是自己卻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屙桶潭上的這三天,真是陰凄凄的冷。
冬去春來,時間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那天碰見了效第哥的小兒子,他告訴我:他現在在一家大公司擔任著副總的職務。兒子和侄子都已經大學畢業。前幾年因為遇到房屋拆遷,母親回到她娘家建起了兩間新房子,住在那里了。哥哥也已經從外省的企業退休回來,住在鄉下,陪著母親一起過日子。現在道路修得好,從新房子到小縣城的一個近一點的菜市場,哥哥開汽車只要七分鐘就夠了。母親今年八十多了,身體蠻健康,廣場舞不再跳了,手機倒是還在玩,她還要跟慈禧太后比,說慈禧太后沒有看到過電視,沒有坐過飛機呢!
我不知他母親是不是知道慈禧太后在一百多年前還逃難當過難民呢。這個中國近代 史上有名的女強人,在一年零五個月的逃難的路上,是否會想到有一天,我們可以 從屙桶潭邊的公交南站上車,前往高鐵站,從高鐵站出發,幾個小時就可以到達北 京,到達西安。也可以很方便地到當年曾經嚇壞她的八國聯軍的老窩去看看呢。
(寫作: 紅沙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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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紅沙崗
□ 圖片:網絡
□ 編排:天姥老人
□ 審核:水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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