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區最重要的兩座大型漢墓之一——大葆臺漢墓,在關閉了13年之后重新開門迎客。即便多年來,它一直處于關閉狀態,但文博、考古愛好者一直對它滿懷期待。大葆臺漢墓在考古界具有重要的價值。20世紀70年代,考古工作者偶然間發現,并進行了發掘,在其中見到了雄偉壯觀、只在史書中記載過的王宮葬制“黃腸題湊”,這個發現,填補了當時中國考古界的一大空白。此外,墓葬中的棺槨、隨葬品和車馬等物品,為人們拼湊出了墓主人“廣陽王”傳奇的人生故事,也幫人們了解到了兩千多年前的西漢中晚期,這位諸侯王治理之下的北京城。
這次重張,是一座古墓的蘇醒,也給了現代人一次觸摸漢代文明的機會。“我們想用‘大葆臺’本身出土的文物和‘黃腸題湊’來解釋北京的漢代文明。因為這是北京唯一一個展示漢代文明的專題。”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館長楊志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北京大葆臺漢墓展館。本文圖/受訪者提供
神秘的“黃腸題湊”
來參觀大葆臺漢墓的人,一定會為其中令人驚嘆的“黃腸題湊”葬制所震驚。如同籃球場大小的一片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柏木枋(即方柱形木料)整齊地堆放著,筑成了四面“木墻”。每一根木枋都如同箭頭一般朝向中心壘放,圍住了位于中心位置的棺槨區。棺槨區的前面留有一小塊空間,也被“木墻”圍在了里面。“木墻”的外面還建有兩圈圍墻。而在“木墻”南部的墓道中,能清晰地看到殉葬的馬車和十多匹馬的遺骨。這座“地下宮殿”看起來相當復雜精美,很難想象它是遙遠的西漢時期的產物。
實際上,早在1983年12月,大葆臺漢墓就曾以博物館的形式正式向公眾開放了。當時,它還叫作“大葆臺西漢墓博物館”。到了2012年,因為北京地區雨水增多等,博物館決定閉館修繕,神秘的“黃腸題湊”就從那時起暫時離開了公眾的視線。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館長楊志國介紹,2012年,在修繕排水問題的同時,館內建筑和設施的陳舊問題也被發現,于是,籌劃一間全新的博物館這件事就被提上了日程。經過立項、設計、修建等一系列漫長的過程,直到2024年9月,在大葆臺西漢墓博物館的原址上,才落成了全新的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大葆臺西漢墓遺址),又等到了2025年夏天,“黃腸題湊”才重新出現在人們的眼前。
大葆臺漢墓“黃腸題湊”葬制中心位置的棺槨區。
“黃腸題湊”,其實就是漢朝皇室的一種高規格喪葬制度。具體的“黃腸題湊”實物,指的就是棺槨周圍那四面壯觀的“木墻”。它由一萬多根長90厘米,寬、厚均為10厘米的黃色柏木芯木枋搭建而成,“黃腸”指黃色的柏木芯,因為層層疊疊看起來像腸子而得名“黃腸”。“題湊”指的是上萬根木枋圍繞著棺槨的姿態,就像很多人把頭湊在一起,圍成一圈的樣子。“題”是“頭”的意思,“湊”則指“以頭向內”的樣子。這個葬制,在西漢是榮耀和地位的象征,是只有皇家人士和極少數官員去世后,通過皇帝賞賜才能享有的。《漢書·霍光傳》中曾提到,西漢權臣霍光去世后,就被賜予“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藏槨十五具”。多年來,人們只是在文獻中看到過“黃腸題湊”,卻一直沒有機會目睹它的真容。直到1974年大葆臺漢墓的出現,它才第一次如此完整地呈現于世人之前。
“‘黃腸題湊’其實指的是整個葬制,不僅僅是葬制中的那一部分。”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館長楊志國解釋,“黃腸題湊”其實也代指以“木墻”為代表的一系列完整的墓葬結構。如《漢書》中所提到的那樣,“黃腸題湊”的結構除了它本身,還包括尸體停放的區域“梓宮”,代表活動空間的“便房”(棺槨前邊的一小塊區域)等。此外,人們能夠清晰看見,大葆臺漢墓主人的棺槨有五層,也就是棺材加上套棺一共五層,符合周禮中“天子享七重棺槨,諸侯五重,大夫三重”的規定。可以說,大葆臺漢墓的結構是相當清晰且嚴謹的,嚴格地遵循了史書的記載和當時慣用的喪葬制度。
這種嚴謹和清晰的制式,在和大葆臺漢墓時代相近的漢墓中,也是很難做到的。比如,在江蘇發現的西漢廣陵王劉胥夫婦合葬的天山漢墓,和大葆臺漢墓時代相近,結構也完整,但其中的“黃腸題湊”是用金絲楠木做成的。雖然金絲楠木更加名貴,但它并不是“黃腸”,因為只有黃色柏木芯才能叫“黃腸”。再比如,北京地區兩座大型漢墓的另一座,位于石景山區的老山漢墓也與大葆臺漢墓時期相近,也同樣使用了“黃腸題湊”的葬制,但即便如此,其中絕大部分木材都是用栗木等木材“湊數”的,真正的“黃腸”數量很少。
北京老山漢墓(左)和湖南長沙漁陽漢墓(右),與大葆臺漢墓時期相近,同樣使用了“黃腸題湊”的葬制。
這樣嚴謹、高規格的喪葬模式,也彰顯著墓主人地位的尊貴。除了“黃腸題湊”本身以及諸侯必備的五重棺槨之外,還有一個細節很能說明問題。根據統計,建造制作大葆臺漢墓中這樣一個“黃腸題湊”的“木墻”,總共需要消耗一萬五千多根柏木。這樣的工程,大概需要砍掉一片森林那么多的柏樹才能完成,估計規模可達數百畝,如此興師動眾,也只可能是一方之主才能享有的待遇。除此之外,這種層層疊疊堆壘起來的“木墻”,也算是當時的先進裝備,還有著極強的防盜功能。“因為柏木的油性大,防腐蝕耐腐蝕,硬度也很高,香氣還可以驅蟲。盜賊進來了,他們會被‘木墻’擋住,進來后看到的都是木頭的截面,而截面是很難‘掏’的。”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館長楊志國這樣解釋“黃腸題湊”的防盜性能。
而正因為“黃腸題湊”本身的嚴謹、完整,大葆臺漢墓才能在中國所有被發掘的漢墓中占有較高的地位。它是新中國第一個被發現的、帶有完整的“黃腸題湊”葬制的漢墓,也是迄今為止北京地區發現的規模最大、等級最高、保存最完整的漢代墓葬。這樣看來,即使墓中已經找不到太多像樣的文字記載,研究者也可以很快斷定,墓主人就是西漢時期統治北京西南地區的某位諸侯王。“他(墓主人)作為諸侯王,和當時西漢整個的葬制是一致的。其價值就體現在這里。”楊志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尋找廣陽王
大葆臺漢墓的發現,源于一個純粹的意外。1974年初夏,東方紅石油化工總廠在位于北京豐臺的大葆臺村發現了兩個“大土堆”,想在這里埋幾個大型儲油罐。為此,北京市地質地形勘探處到這兩個“土堆”處鉆探,結果探眼一打下去,就打出了木頭、木炭和白膏泥。當時,參加勘探工作的技術員孫秀萍是考古愛好者,她想起木炭和白膏泥在長沙馬王堆漢墓中的防腐作用,判斷出地下有大型墓葬,并向上匯報。經過論證,北京市文物管理處確定,這兩個巨大的“土堆”底下,沉睡著兩座西漢墓葬。這兩個“大土堆”就是兩座陵墓的封土堆。
大葆臺西漢廣陽王陵一號墓出土的陶俑。
發掘工作開始進行后,人們開始對這個全新發現的漢墓抱有期待。因為在不久前的1972年,馬王堆漢墓“不朽女尸”剛剛出土,這讓北京的考古工作者燃起了希望。他們想象,或許也能在北京發現同一時代的“不腐尸體”。但墓葬打開之后,盜墓賊留下的盜坑,明顯的火燒痕跡,以及大量丟失的隨葬品,讓他們有了不好的預感。幸好,一號墓中壯觀的“黃腸題湊”出現,給他們帶來了驚喜。但到了對“一號墓”進行開棺時,失望又一次襲來:人們并未第一時間看到尸骨和任何遺物。后來,工作人員才發現,墓主人的尸骨已被拖拽到了外面的某層棺槨上,脖子上還系著繩子。根據參與發掘的專家、北京市文物研究所黃秀純的分析,可能是因為尸體被盜墓賊用繩子從棺材中拽了出來,發現沒有可偷之物,于是就這樣隨意扔在了外邊。
因為尸骨被發現,墓主人的真實身份也開始逐漸揭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鑒定結果顯示,大葆臺漢墓一號墓的主人為男性,年齡在44到55歲之間,二號墓墓主人為女性,年齡在20到25歲之間。結合各種跡象,人們能夠推斷出,一號墓墓主人應該就是西漢中晚期,統治北京西南部地區的“燕國”或“廣陽國”的某位諸侯王。此后,研究者又根據墓內出土的錢幣、漆器殘底所寫的字樣“廿四年五月丙辰”等線索判斷,這位諸侯王最有可能生活在漢武帝之后的西漢中晚期。而且,因為“廿四年”字樣,這就意味著這位諸侯王在位的時間,一定不能小于24年。
很快,研究者在西漢時期的十幾位“燕王”“廣陽王”中,鎖定了年齡、經歷最為符合的幾位人選。其中,漢武帝的三兒子、燕剌王劉旦,以及劉旦的兒子、廣陽頃王劉建,都曾成為被猜測的對象。1986年,北京歷史專家、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的王燦熾刊發題為《大葆臺西漢墓墓主考》的文章,通過諸多證據,推斷大葆臺一號墓的墓主是廣陽頃王劉建,二號墓的墓主可能是劉建的王后。雖然目前還有人提出其他的假說,但大葆臺漢墓就是劉建墓這個觀點,基本上已經得到了學界的認可。
在史書中,關于劉建的記載并不是很多,他的名氣比不上祖父漢武帝,才干也比不上能言善辯、學識廣博的父親劉旦。而劉建的命運,就是與父親劉旦緊緊聯系在了一起的。據史書記載,被分封管轄燕地,擔任“燕王”的劉旦是漢武帝的三兒子,根據當時的嫡長子繼承制,他本來沒有機會登上帝位。但兩位兄長去世后,劉旦認為自己理應獲得繼承權,便開始試探漢武帝,因此暴露了野心。后來,漢武帝最小的兒子即位,不服氣的劉旦多次謀反,最終自縊身亡。燕國也因為劉旦的原因被取消,降為“廣陽郡”。當然,這段故事也能反證,象征朝廷認可的“黃腸題湊”不可能是賜給多次謀反的劉旦的,他也不可能是大葆臺漢墓真正的主人。
劉旦去世后,燕地的故事由他的長子劉建繼續書寫。受到父親叛亂的影響,本來是燕國太子的劉建被廢為庶人,發配至民間。他忍辱負重,直到數年后,和劉建同樣有被貶為庶人經歷的漢宣帝即位,才重新在燕國的領地建起廣陽國,封劉建為國王。歷史記載,劉建在廣陽國的統治期長達29年,但對于這29年的時光卻沒有詳細記述。人們只是大概推測出,經歷了極大動蕩的劉建,性格變得謹慎小心。因為他的謚號“頃”就是用來形容謹慎低調、安分守己的人。看起來,這種謹慎如“家訓”一般,甚至被傳給了劉建的兒子、孫子。劉建去世后,他的兒子劉舜和孫子劉璜先后成為廣陽國王,兩個人在位時間均為21年,也同樣沒留下太多的文字記載。可以知道的是,他們牢牢守著自家的領地,直到劉建的曾孫劉嘉投奔王莽,廣陽國在西漢的歷史才告一段落。
可惜的是,如此謹慎的心態,如此精美牢固的“黃腸題湊”,也沒能保證這位國王身后的安寧。因為西漢的貴族大多被厚葬,隨葬品價值連城,因此也經常被歷代的盜賊光顧,所以有漢墓“十室九空”的說法。大葆臺漢墓顯然是遭到過多次洗劫的,墓主人的尸體也未能幸免地被盜賊“折騰”到了棺外。
“漢代的封土堆比較明顯,就是一個‘大土堆’,所以很容易招盜賊。”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館長楊志國說。而墓葬中的盜洞、尸體的狀態和脖頸部位的繩子,也能證實,這位廣陽王很可能在下葬后不久的亂世中,被盜走了金縷玉衣和大量隨葬品。國王的尸體,也在棺槨之外慢慢化為散落的白骨,直至兩千多年之后,才被考古人員發現。
大葆臺西漢廣陽王陵一號墓出土的錯金銀八棱棁。
兩千多年前的北京什么樣?
空白的時光不等于沒有痕跡。雖然廣陽王劉建在歷史上不算大名鼎鼎,但他本人的墓穴還是能拼湊出西漢廣陽國的社會生活片段。西漢人講究“事死如事生”,會將大量的生活用品放入墓葬之中,作為廣陽王更是如此。大葆臺漢墓雖屢遭破壞,被發現時,依然出土了精美的玉器、陶器、金箔和瑪瑙,還有難得一見的紫色絲織品,屬于廣陽王的“紗冠”等精致物品的殘片。珍貴的“黃腸題湊”,隨葬的車馬,逝者身邊殘存的“金縷玉衣”上的玉片,也同樣在述說著劉建生前的富貴,以及他和他的兒孫們治下的、北京地區的富饒與繁華。
諸侯王的生活,自然與尋常百姓的生活大不相同。不過,在大葆臺漢墓的遺物中,人們還是能夠對當時的自然、社會環境做出一些猜測。比如,墓葬出土了兩千多年前的小米、棗和栗子等食物,其中的小米甚至沒有碳化,時隔兩千多年依然能看到黃色的顆粒。此外,大葆臺漢墓也出土了不少殉葬動物的骨骼,其中發現了金錢豹、鹿、狍子等動物的遺骨,甚至還有一起放置在陶甕中的貓骨和兔骨。從這些豐富的隨葬品中,也能窺見當時北京地區的自然狀況,看起來,那時的北京水草豐美,甚至可能是一片片森林。而其中的貓骨和兔骨,也常常被后人解讀為貓和兔子在當時已經開始和人類一起生活的佐證。不過,目前人們還看不出,這些動物究竟是作為家禽、家畜陪葬,還是作為食物被放置在墓葬之中。
無論是作為死后“居所”的墓葬本身,還是其他頗有意味的隨葬品,都在為人們拼湊著那個時代王公貴族的生活,當然,其中也可以附加上后人的想象和創意。比如,漢代的帝王和諸侯王并不會和自己的王后待在同一個墓穴中,而是每人一個墓穴,這叫作“同陵不同塋”。和大葆臺漢墓時代相近的江蘇天山漢墓中,廣陽王劉建的叔叔、廣陵王劉胥夫婦就是如此下葬的。在大葆臺漢墓,人們也能明顯地看到類似的下葬方式。
此外,一些隨葬品也能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狀況,比如刻著“漁”字銘文的“漁陽鐵斧”。這個“漁”字,是如今位于北京密云區的漁陽郡鐵官作坊的標記,也是漢武帝時期經濟舉措“鹽鐵官營”的實物證據。有趣的是,有學者認為,這把鐵斧上的“漁”字,其實可以算是中國最早的“商標”之一。另外,大葆臺漢墓出土的大量器物中,也包含精美的酒器,甚至還有8枚“青龍白虎六博棋”的棋子,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棋類游戲,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器具中也包含這樣一整套“六博棋”,并擁有完整的棋子和棋盤。看得出,西漢的王公貴族對宴飲、娛樂和穿著打扮都很重視,也很可能會飼養寵物,行為和現代人無異。
從歷史中走回現實是容易的。觀看完兩千多年前的貴族生活,走出博物館,看到由墓葬封土堆挖出的沙土修建而成的小山丘,在花園步道上看著參觀的人流,游覽者可能會產生一種穿越之感。作為明清兩代的都城,北京市內遺留下了眾多明清建筑,人們也因此對明清時代的北京更加熟悉。如今,有了重開的大葆臺漢墓,人們也可以由此想象漢代的、兩千多年前的北京樣貌。北京考古遺址博物館館長楊志國說,他可以想象,未來可能會有更多穿著漢服來這里“打卡”的游客,那個場面會是相當有趣的。
參考資料:《北京三千年,從考古發現看北京建城史》第二章:《漢代燕地:從封國到郡縣》,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作者黃加佳、楊麗娟。
發于2025.7.14總第119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北京神秘漢墓重新迎客
記者:仇廣宇
編輯:楊時旸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