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宮紅墻外的清史編纂委員會辦公室里,2000 多名學者耗時 14 年完成的百卷《清史》第三稿,至今仍靜靜躺在檔案柜中等待審閱。
這部本該成為 "二十五史" 開篇的巨著,為何在 2018 年臨門一腳時被按下暫停鍵?
當我們翻開這段跨越三個世紀的修史歷程,看到的不僅是學術爭議的表象,更是一場關乎文明認同、國家敘事的深層博弈。
一、文明基因的千年困局
自司馬遷著《史記》以來,中國形成了 "易代修史" 的傳統。但清朝的特殊性在于,它既是最后一個帝制王朝,又是首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大一統政權。這種雙重身份注定了清史修撰必然成為文明認同的試金石。
1914 年袁世凱設立清史館時,遺老們在《清史稿》中刻意淡化辛亥革命的正當性,甚至稱 "我大清" 為正統。
這種立場引發國民黨政府震怒,1929 年《清史稿》被禁毀,暴露出修史背后的政治角力。而當代修史面臨的挑戰更復雜:既要繼承 "天下觀" 的文明脈絡,又要回應全球化時代的民族國家敘事。
二、新清史掀起的認知風暴
2010 年日本學者岡田英弘在《從蒙古到大清》中拋出驚世駭俗的觀點:"中國歷史止于南宋,清朝是蒙古帝國的繼承者"。
這種將元清剝離出中國史的論調,與美國新清史學派形成共振。羅友枝在 1996 年提出清朝統治依賴多元文化政策而非漢化,歐立德更強調八旗制度維系的 "族群主權"。
這些觀點看似學術爭鳴,實則暗藏玄機。當新清史學者用滿文檔案重構歷史時,其隱含的 "清朝非中國" 邏輯,直接沖擊著現代中國的疆域合法性。正如一位國內學者尖銳指出:"他們研究的不是歷史,而是如何解構中國。"
三、漢化與涵化的世紀論戰
在這場文明話語權的爭奪中,漢化論與涵化論的交鋒尤為激烈。何炳棣 1967 年就提出清朝通過程朱理學完成漢化轉型,但羅友枝 1996 年的演講徹底顛覆這一結論。她以理藩院的多元治理為例,證明清朝是 "內亞帝國" 而非 "漢化王朝"。
這種分歧在現實中投射出深刻矛盾。當我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緬懷太平天國時,如何解釋清廷對邊疆的有效治理?
當強調民族團結時,又如何面對 "驅除韃虜" 的歷史記憶?這種價值判斷的困境,讓清史修撰陷入 "戴著鐐銬跳舞" 的尷尬境地。
四、史料迷宮與敘事重構
修史的難度遠超想象。僅《清實錄》就有 4400 余卷,加上 2000 多種地方志和海量滿蒙文檔案,整理工作堪比考古發掘。
更棘手的是語言轉換問題:文言文中 "朕" 的稱謂如何翻譯?軍機處的 "廷寄" 文書如何還原?這些細節處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解讀偏差。
更深遠的挑戰來自敘事框架的重構。當杉山正明斷言 "乾隆時代的版圖是蒙古帝國的延續" 時,我們需要在 "天下中國" 與 "民族國家" 之間找到平衡點。這種歷史哲學的突破,或許比考據幾個年號更具挑戰性。
五、等待戈多:修史的當代啟示
從 1644 年清軍入關到 1739 年《明史》定稿,整整用了 95 年。這段歷史啟示我們:偉大的史書從來都是文明沉淀的產物。正如康熙帝在《明史》序言中所言:"史者,所以載治亂興衰之跡,昭鑒戒于將來。"
今天的清史修撰,需要超越簡單的民族敘事,在多元一體的框架下重構歷史。當我們在《欽定理藩院則例》中看到清朝對邊疆的精細治理時,當我們在《康熙皇輿全覽圖》中觸摸到疆域的溫度時,或許能找到破解困局的鑰匙 —— 那就是承認歷史的復雜性,同時守護文明的統一性。
在這個文明對話的時代,清史修撰的延遲未必是壞事。它給了我們更多時間思考:如何讓一部史書既承載學術的嚴謹,又凝聚民族的共識?
當故宮的琉璃瓦再次映出夕陽時,或許我們已經做好了書寫這段歷史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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