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內紅油翻滾，窗外金英順捏著口袋里幾張薄票子，第一次懂得什么叫"隔著一層玻璃，兩個世界"。

晚上七點，金英順站在火鍋店落地窗外，雙腳像被焊在人行道上。靠窗那桌紅油翻滾，毛肚在辣湯里沉浮，三個年輕人舉著啤酒碰杯。她喉頭動了動，卻始終沒勇氣推開那扇門。

"在平壤，這頓飯夠我活半個月。"她低聲說，聲音淹沒在街道喧囂里。菜單上38元的麻辣牛肉像針一樣扎眼——那是她家鄉紡織女工兩天的工資。

三百公里時速撞碎的認知

七天前，高鐵以308公里時速掠過華北平原時，金英順整張臉貼在車窗上。窗外風景拉成模糊色帶，電子屏每跳一次數字，她的心就漏跳一拍。

"這比飛機還快！"她攥緊扶手驚呼。這張北京到沈陽的車票478元，抵得上父親在紡織廠二十七天的勞作。

更大的沖擊在晚高峰街頭。望不到頭的車流堵成紅色長河，導航顯示3公里要開42分鐘。"路這么寬還能堵死？"她目瞪口呆。當看見路邊小販兜售堵車專用折疊凳時，才信了向導說的"這的堵車能堵到需要坐下等"。

在五層立交橋下轉了四圈迷路時，學生模樣的女孩掏出手機點了幾下："跟著藍線走，十分鐘就到。"金英順盯著發光的屏幕，突然想起平壤當教師的姑姑——全校唯一有智能手機的人，每次開機都像舉行儀式。

折疊時空的貨架

周末商場讓金英順患上選擇困難癥。光是礦泉水就有三十多個牌子，自動售貨機"哐當"吐出冰鎮烏龍茶時，嚇得她往后跳了半步。

"在平壤買白糖要工業券。"她摩挲著飲料瓶logo，"這里連空氣都是商品。"收銀臺更神奇——人們手機晃一下就走，連烤紅薯攤都貼著綠色支付碼。

兒童區場景更沖擊。五歲男孩窩在按摩椅劃平板，遠處保潔阿姨拿著同款手機。金英順突然想起離鄉前夜，鄰居女孩拽著她衣角央求："姐姐，拍張中國小孩的游戲機回來好嗎？"

那晚在青旅翻看白天拍的照片：24小時便利店、堆積如山的快遞、地鐵口成排的共享單車...所有影像都在訴說同一種豐裕，殘忍丈量著兩個世界的距離。

玻璃幕墻外的徘徊

勞務餐廳晨會上，領班宣布新菜參雞湯定價98元。新來的樸惠貞脫口而出："這么貴？"領班冷眼掃過："記住，這里不是平壤玉流館。"

金英順懂她的震驚。在平壤頂級餐廳吃鰻魚飯只要30元，普通工人月薪能消費十次。她們在丹東當服務員，月薪2500元扣除各種費用后，到手不足千元。

"上周客人剩的半瓶燒酒，經理賞我們了。"深夜宿舍里，樸惠貞晃著塑料杯，"在這里，倒掉的菜都比我們吃得好。"后廚垃圾桶里完整的炸餃子、只動了幾筷子的冷面，總讓姑娘們胃里發緊。

輪休日最煎熬。站在美食街霓虹燈下，38元麻辣香鍋、25元牛肉面的價簽都在提醒她：老家寄來的匯款單上，母親寫著"攢夠買藥錢"。最后她鉆進便利店，三塊五買袋速凍餃子，掃碼槍"嘀"聲像扣動扳機。

十元快餐里的滾燙人間

轉機發生在立冬夜。金英順蹲在后巷剝蔥，寒風直往領口鉆。保潔趙阿姨突然塞來保溫桶："閨女，嘗嘗酸菜汆白肉！"掀開蓋子那刻，熱氣模糊了鏡片——油亮的五花肉下，酸菜絲浸在金湯里，兩顆肉丸隨湯晃動。

"很貴吧？"她不敢動筷。"酸菜自己腌的，肉皮市場撿的熬湯，成本不到五塊！"趙阿姨把筷子塞進她手里。

三天后，趙阿姨帶她拐進巷子深處。"便民快餐"燈箱缺了筆畫，推門瞬間，喧囂裹著飯菜香撲來。

"熘肝尖12！木須肉10！米飯管飽！"老板的吆喝在鼎沸人聲中穿梭。趙阿姨擠到檔口："老規矩，倆素盒子！"遞來的韭菜盒子滋滋冒油，沉甸甸壓手。

金英順看建筑工人蹲在馬路牙子扒飯，看學生搶宮保雞丁里的花生米。趙阿姨掰開韭菜盒子，碧綠餡料冒著熱氣："這才是老百姓的食堂，網紅店都是宰游客的。"

泡面箱里的微光

合同到期前夜，金英順整理行李。五盒"白象"方便面整齊碼在箱底——趙阿姨跑遍超市找的"面餅最厚"的國貨。箱蓋內側粘著字條：

英順閨女：
三包給你爸媽，兩包給弟妹
煮面加個蛋
趙彩鳳

三個月前她帶趙阿姨看朝鮮歌舞表演。當《阿里郎》響起，姑娘們旋轉裙擺展開時，趙阿姨突然落淚："八十年代我們文工團也這樣跳過..."

此刻撫摸著泡面箱，金英順忽然懂了那眼淚。在丹東江風和平壤街燈下，普通人都在用各自方式守護生活最后的體面。那些塞在箱角的止痛膏、偷偷多打的半勺米飯——才是穿透鐵幕的微光。

列車駛過鴨綠江大橋時，金英順把臉貼在冰涼車窗上。對岸丹東的霓虹漸次模糊，懷里泡面箱隨鐵軌震動。她想起趙阿姨的話："人活著不就為口熱乎飯？"

海關檢查站前，她坦然掀開箱蓋——五盒纏滿膠帶的泡面像金磚排列。檢查員挑眉："帶給家人的？"她用力點頭，指甲掐進掌心。箱底筆記本里，還藏著更珍貴的紙片：抄滿便民快餐菜單的油漬紙，12元套餐的字跡被摩挲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