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 年的深秋,北方的風已經帶上了刺骨的涼意,卷著枯黃的落葉在土路上打著旋兒。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落盡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像一雙雙干枯的手。王建國蹲在槐樹根盤結的土臺上,指間夾著的旱煙卷已經快燒到了盡頭,燙得他手指一縮,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塊磨得發亮的舊手表,時針已經指向下午三點。自從開春把秀蓮送上進城的長途汽車,這大半年里家里就他和老爺子兩個人守著幾畝薄田。地里的活兒忙完了,秋收的玉米棒子在屋檐下掛成了金燦燦的簾子,他算著日子,秀蓮說這個月秋收后就回來,這都等了快一個時辰,心里不由得泛起幾分焦躁。
“建國,還在等秀蓮啊?” 路過的村支書笑著打招呼,“早上聽鎮上班車的師傅說,今天有從城里回來的人,估摸著也快到了。”
王建國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憨厚地笑了笑:“是啊,支書,算著日子該到了,出來等會兒。” 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目光又投向了遠方的土路。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鐺聲由遠及近。王建國眼睛一亮,順著聲音望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自行車,正費力地蹬著上坡路。那正是他的妻子李秀蓮,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頭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車后座用粗麻繩捆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車把上還掛著兩個裝滿東西的網兜。
王建國趕緊快步迎了上去,跑到李秀蓮身邊幫她扶住自行車后座。“秀蓮,可算回來了,路上累壞了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想接過自行車。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李秀蓮的懷里,整個人瞬間僵住了。李秀蓮懷里竟然抱著一個用花棉被裹著的孩子,那孩子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看樣子睡得正香。
王建國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臉色也沉了下去。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問道:“秀蓮,這…… 這是怎么回事?你懷里抱的是誰家的娃?咱娃在媽那兒好好的,你抱個別人家的娃回來干啥?”
李秀蓮把自行車停穩,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臉上帶著疲憊的神情,眼神里卻藏著一絲復雜和為難。“建國,你先別著急,聽我慢慢跟你說。” 她喘了口氣,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
“我能不急嗎?” 王建國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你進城做保姆,咋還抱個娃回來?這要是讓村里人看見了,指不定會說出啥閑話來!咱可不能讓人戳脊梁骨啊!”
李秀蓮咬了咬嘴唇,看了看懷里熟睡的孩子,又看了看滿臉怒氣的丈夫,輕輕嘆了口氣:“建國,你先消消氣,這娃身世可憐,不是你想的那樣。咱先回家,到家了我再跟你和爸細說,行嗎?”
王建國看著妻子眼里的懇求,心里的火氣消了些,但依舊沉著臉,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推著自行車往村里走。李秀蓮抱著孩子,跟在他身邊,一路兩人都沒再吭聲,只有自行車輪碾過石子路的沙沙聲。
剛走到家門口,院子里就傳來了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王老爺子聽到動靜,拄著拐杖從屋里走了出來。老爺子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棉襖,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神卻依舊清明。看到李秀蓮回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秀蓮回來啦,路上還順利不?”
可當他看到李秀蓮懷里抱著的孩子時,笑容也漸漸收斂了,疑惑地看向李秀蓮:“秀蓮,這娃是……”
沒等李秀蓮開口,王建國就搶先說道:“爸,您問她!她進城做個保姆,不知咋的就抱個娃回來,我問她她還不說清楚!”
李秀蓮把自行車靠在院墻上,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走進院子,對王老爺子說:“爸,您別聽建國的,不是他想的那樣。這娃叫丫丫,今年剛兩歲。我進城不是在張教授家做保姆嗎?這丫丫是張教授親戚家的孩子。”
她頓了頓,眼圈有些發紅,繼續說道:“前陣子丫丫爸媽出車禍沒了,家里也沒別的親人了。張教授本來想收養她,可他兒子要接他們去國外定居,帶個孩子不方便。我看著丫丫可憐,沒人照顧,就…… 就把她帶回來了。”
王建國在一旁聽著,眉頭皺得更緊了:“可憐的孩子多了去了,咱自家條件啥樣你不知道嗎?上有老下有小,地里的收成也就夠糊口,你帶個娃回來,咱咋養得起?”
“可…… 可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沒人管吧?” 李秀蓮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丫丫那么小,連飯都不會自己吃,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我實在不忍心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王老爺子一直沒吭聲,只是靜靜地看著李秀蓮懷里的孩子。這時,那孩子似乎被吵醒了,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像兩顆黑葡萄,怯生生地看著眼前的陌生人,小嘴抿著,露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卻強忍著沒哭出來。
王老爺子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他慢慢走到李秀蓮面前,仔細打量著懷里的丫丫。丫丫看到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恐懼,往李秀蓮懷里縮了縮。
“這娃看著就機靈,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王老爺子嘆了口氣,然后轉過頭,看向還在生氣的王建國,“建國,你咋能這么說呢?誰家還沒個難處?這娃爹媽沒了,無依無靠的,秀蓮把她帶回來,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王建國急了:“爸,不是我沒良心,可咱自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哪有能力再養一個孩子啊?這往后吃的穿的,還有上學,哪樣不要錢?”
王老爺子瞪了他一眼:“錢的事慢慢想辦法,日子總能過下去。娃是無辜的,總不能因為窮就不管不顧。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比這難的日子都過來了。” 他頓了頓,語氣堅定地說道:“這娃,咱留下!我養!”
聽到這話,王建國愣住了,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老爺子嚴厲的眼神制止了。李秀蓮眼里瞬間泛起了淚光,激動地說:“爸,謝謝您!我就知道您最明事理了!”
王老爺子擺了擺手,走到丫丫面前,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溫和:“娃,別怕,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丫丫眨了眨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慈祥的老爺爺,又看了看身邊的李秀蓮,雖然還是有些害怕,但眼神里的恐懼已經少了許多。
李秀蓮抱著丫丫走進屋里,王建國看著她們的背影,又看了看父親,雖然心里還有些疙瘩,但父親都這么說了,他也不好再反對。他默默地走進廚房,開始燒水,心里卻亂糟糟的,不知道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會給這個家帶來什么變化。
屋外的風還在吹著,但屋里的爐火已經生了起來,漸漸驅散了深秋的寒意。丫丫依偎在李秀蓮懷里,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家,而這個普通的農家小院,因為她的到來,注定要開始一段不一樣的故事。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王家土炕的被褥上。李秀蓮輕輕起身,生怕吵醒身邊熟睡的丫丫。這孩子昨晚認床,哭鬧了半宿才在她懷里睡著,眼下小臉紅撲撲的,呼吸均勻,總算睡安穩了。
王建國早已起床,在院子里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格外響亮,帶著幾分說不出的沉悶。李秀蓮抱著剛醒的丫丫走出屋時,正看到老爺子拄著拐杖站在屋檐下,望著兒子的背影輕輕嘆氣。
“爸,您醒了。” 李秀蓮把丫丫放在地上,讓她扶著墻慢慢走。小家伙怯生生地抓著墻根,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院子里的一切,看到正在劈柴的王建國,嚇得趕緊縮回了手。
王老爺子走過去,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用紅紙包著的水果糖,遞到丫丫面前:“娃,別怕,吃塊糖。” 丫丫看了看李秀蓮,得到點頭示意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接過糖果,攥在手心不敢松開。
早飯時氣氛有些沉悶。王建國埋頭扒著碗里的玉米糊糊,一句話也不說。李秀蓮給丫丫盛了小半碗小米粥,耐心地用勺子攪涼了喂她。丫丫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睛時不時瞟向王建國,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心疼。
“建國,” 王老爺子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秀蓮把娃帶回來也是一片好心,既然咱決定留下她,你就別再耷拉著臉了。丫丫這娃看著機靈,好好養著,將來錯不了。”
王建國悶聲說:“爸,我不是不樂意,就是覺得心里堵得慌。咱本來就不富裕,多張嘴吃飯,往后日子更緊巴了。”
“日子緊巴點怕啥?” 老爺子看著他,“人活著不就圖個熱熱鬧鬧嗎?你看這院子里,多了個娃的動靜,是不是亮堂多了?秀蓮在城里做保姆攢了些錢,夠娃一陣子開銷了,往后咱再想辦法。”
李秀蓮也跟著說:“建國,我在城里跟張教授學了些針線活,往后我多縫些布鞋去鎮上賣,肯定能養活丫丫,不會給家里添太多負擔的。”
王建國沒再說話,只是默默地把碗里的粥喝完,起身拿起鋤頭:“我去地里看看麥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丫丫漸漸適應了村里的生活。她不再像剛來時那樣怯生生的,會跟著李秀蓮在院子里學走路,會咿咿呀呀地跟著老爺子學說話。只是面對王建國,她還是有些害怕,總是躲得遠遠的。
有一次,王建國從地里回來,剛走進院子就看到丫丫正踮著腳尖,想去夠曬在繩子上的玉米棒子。小家伙夠了半天沒夠著,反而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王建國心里咯噔一下,剛想走過去,卻見丫丫自己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咧著嘴想哭又沒哭出來。
李秀蓮聽到動靜從屋里跑出來,趕緊抱起丫丫檢查有沒有摔傷。丫丫看到王建國,突然伸出小手,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叔……”
王建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愣在原地,半天沒說出話來。這是丫丫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雖然聲音小小的,但卻讓他心里那層厚厚的冰殼裂開了一道縫。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剛在鎮上買的蘋果,遞到丫丫面前:“拿著,吃吧。”
丫丫看了看李秀蓮,接過來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小口,含糊不清地說:“謝…… 謝謝叔。”
秋收大忙時節,王建國和李秀蓮整天在地里忙活。老爺子在家帶著丫丫,給他們準備午飯。丫丫學著老爺子的樣子,拿著小掃帚在院子里掃落葉,雖然掃得東一下西一下,卻學得有模有樣。
那天中午,李秀蓮在地里割麥子,不小心被鐮刀割傷了手指,鮮血直流。王建國趕緊把她扶到田埂上,用布條包扎好,讓她先回家休息。李秀蓮放心不下地里的活兒,執意不肯,兩人正拉扯著,就看到丫丫舉著一個水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媽…… 水……” 丫丫跑到李秀蓮面前,把水壺遞到她手上,看到她手指上的布條滲出血跡,小嘴一癟,眼淚就掉了下來,“媽…… 疼……”
李秀蓮的心一下子軟了,蹲下身抱住丫丫:“媽不疼,丫丫乖,不哭。” 她抬頭看向王建國,眼里閃著淚光,“你看這娃多懂事。”
王建國看著抱在一起的娘倆,心里百感交集。他接過水壺遞給李秀蓮:“你先回家吧,剩下的活兒我來干。”
從那以后,王建國對丫丫的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他會在趕集時給丫丫買紅頭繩,會在晚上教她認地里的莊稼。丫丫也不再怕他,會在他回家時跑上去遞拖鞋,會在他抽煙時給他遞火柴。
轉眼到了冬天,第一場雪下得很大,院子里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丫丫穿著李秀蓮做的新棉襖,像個小團子一樣在院子里堆雪人。王建國拿著鐵鍬鏟雪,看著丫丫凍得紅撲撲的小臉,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除夕夜,一家人圍坐在炕桌旁吃年夜飯。桌上擺著炸丸子、燉雞肉,還有丫丫最愛吃的雞蛋羹。老爺子拿出一瓶珍藏的老酒,給王建國倒了一杯。
“爸,我敬您一杯。” 王建國端起酒杯,“以前是我糊涂,總覺得添個娃是負擔,現在才明白,家里有個娃,才像個完整的家。”
老爺子笑著喝了口酒:“這就對了,一家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比啥都強。丫丫,來,爺爺給你夾塊雞肉。”
丫丫舉起小筷子,夾起一塊雞肉遞到王建國碗里,奶聲奶氣地說:“爸,吃。”
王建國愣住了,這是丫丫第一次叫他 “爸”。他看著孩子清澈的眼睛,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夾起雞肉喂到丫丫嘴里,聲音有些哽咽:“丫丫乖,快吃。”
窗外的雪還在下著,屋里的爐火卻燒得正旺。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溫暖的氣息彌漫在整個房間里。丫丫依偎在李秀蓮懷里,手里拿著老爺子給的壓歲錢,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王建國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溫暖。他知道,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不僅沒有成為家里的負擔,反而給這個家帶來了更多的歡樂和希望。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的日子,就像窗外的雪花一樣,雖然樸實無華,卻充滿了無限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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