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1. 愛人不親,反其仁
關愛他人卻未得到親近,就要反思自己的仁愛是否真誠完備。《論語·學而》中孔子言“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強調仁的核心是發自內心的真誠關懷。若“愛人不親”,并非他人無禮,而是自身的仁愛可能流于形式(如《孟子·離婁下》批判的“以力假仁”),未真正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需回歸仁的本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
商湯“解網施仁”
商湯滅夏前,曾在野外見獵人四面張網捕鳥,便命人撤去三面網,只留一面,并禱告“欲左者左,欲右者右,不用命者乃入吾網”(《史記·殷本紀》)。當時諸侯皆贊“湯德至矣,及禽獸”,紛紛歸附。
若商湯僅以武力威懾諸侯(“愛人”流于形式),諸侯必生抗拒(“不親”);但他通過“網開三面”的細節,將仁心延伸至禽獸,以“至仁”打破諸侯對強權的戒備,正是“反其仁”——用極致真誠的仁行替代虛浮的拉攏,最終實現“天下歸心”。孟子曾盛贊商湯“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公孫丑上》),恰是對“反其仁”效果的印證。
劉備“攜民渡江”
曹操南征時,劉備從新野撤退,百姓自愿追隨,“日行十里”,部下勸劉備棄民速行,劉備說“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三國志·蜀書·先主傳》)。雖因此被曹軍追上,險遭覆滅,但百姓卻更堅定歸附。
若劉備為自保棄民(“愛人”流于口號),必失民心(“不親”);但他在生死關頭堅守“以人為本”,將“仁”從口頭承諾落實為行動抉擇。這種“反其仁”——反思“仁”的本質是“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孫丑上》),而非功利性的籠絡,最終讓“新野之民”甘愿生死相隨,成為蜀漢政權的民心根基。
2. 治人不治,反其智
治理他人卻未能管好,就要反思自己的智慧是否足夠、方法是否得當。
孟子主張“仁政”,認為治理的關鍵在“智”——既包括知人性(“性善論”),也包括懂方法(“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孟子·梁惠王上》)。若“治人不治”,并非百姓難管,而是自身缺乏“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的智慧(《孟子·公孫丑上》),或用“霸道”而非“王道”,需反思是否做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論語·堯曰》,孟子承孔子思想)。
子產“寬猛相濟”
春秋時期,子產初治鄭國時,因過于側重嚴苛刑罰(“猛”),百姓雖不敢違法,卻心存怨恨(“治人不治”)。子產反思后意識到,“智”不僅是嚴明法度,更需兼顧人情,于是調整策略:一方面保留必要的刑罰約束,另一方面推行“寬政”——興修水利、聽取民意、減輕賦稅。最終百姓“愛之如父母,歸之如流水”(《左傳·昭公二十年》)。
子產最初的“治”因缺乏“寬猛平衡”的智慧而效果不佳(“不治”),他通過“反其智”——反思治理需剛柔并濟,既明辨“法與情”的邊界,又洞察百姓“畏刑更需懷德”的需求,最終以周全的智慧實現了鄭國的穩定。
唐太宗“納諫改過”
唐太宗初期曾因大臣魏征屢次直言進諫而心生不滿,甚至私下抱怨(“治人不治”:想讓大臣順從卻遭抵觸)。但他反思后意識到,“智”并非獨斷專行,而是“兼聽則明”(《資治通鑒·唐太宗貞觀二年》),于是主動接納魏征的批評,完善納諫制度,鼓勵群臣直言。最終形成“貞觀之治”,群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唐太宗最初的“治”因固守“君主權威”而忽視“納諫之智”,導致君臣關系緊張(“不治”)。他通過“反其智”——認識到治理需借助眾人智慧,而非個人獨斷,以“明是非、肯納諫”的智慧化解矛盾,實現了君臣同心的治理效果,印證了孟子“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孟子·公孫丑上》)的治理思想。
3. 禮人不答,反其敬
對人以禮相待卻未得到回應,就要反思自己的恭敬是否發自內心。孟子強調“禮”的本質是“恭敬之心”(“恭敬之心,禮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反對“禮崩樂壞”下的虛禮。如《孟子·告子下》中,孟子拒見齊王使者,因齊王“托疾召我”,正是認為對方無真敬;反之,若“禮人不答”,需反思自己是否如孔子所言“為禮不敬”(《論語·八佾》),將禮淪為表面儀式,而非“中心悅而誠服”的真誠態度(《孟子·公孫丑上》)。
孔子見南子
春秋時,衛靈公夫人南子名聲不佳,卻希望見孔子。孔子初拒,后為推行禮樂之道而赴約,見面時嚴格遵循禮儀(“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在絺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史記·孔子世家》)。但弟子子路對此不滿,認為孔子“禮人不答”(南子的品行難稱“配禮”,且會面易遭非議)。孔子并未辯解,而是反思自身:“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強調自己的“禮”源于對“君臣之禮”的真誠堅守,而非對南子個人的認同,最終以“敬于道而非敬于人”的純粹性化解了質疑。
孔子的“禮”雖未得到子路的即時理解(“不答”),但他通過反思“敬”的本質——堅守禮儀背后的道義原則,而非迎合他人評價,證明了“敬”的真誠性,最終贏得弟子的理解,也踐行了“君子敬而無失”(《論語·顏淵》)的準則。
宋濂“冒雪訪師”
明初文學家宋濂求學時,曾冒大雪步行數十里拜訪名師,因衣衫單薄、凍得發抖,初見時老師態度冷淡(“禮人不答”)。但宋濂并未退縮,反而更加恭敬地請教,“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送東陽馬生序》),始終保持謙遜誠懇的態度。老師逐漸感受到他的真誠,最終悉心教導。宋濂后來回憶:“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正是通過反思自身“敬”是否足夠懇切,才以真誠打動對方。
宋濂的“禮”最初未獲回應,根源在于老師未感受到他的“敬”之誠。他通過“反其敬”——以更執著、更謙遜的態度證明求學之心的純粹,最終讓“禮”的核心(敬)被感知,印證了“誠于中而形于外”(《中庸》),“敬”的真誠終能跨越隔閡。
4.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
凡是行動未達預期效果,都要反過來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這是孟子“內省”思想的核心,承繼孔子“躬自厚而薄責于人”(《論語·衛靈公》)。孟子認為,外界的反饋是自身德行的鏡子:“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孟子·公孫丑上》)。無論是修身、處世還是治國,失敗的根源不在外,而在“吾身不能居仁由義”(《孟子·離婁上》)。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的本質,是將外部問題轉化為內在成長的契機。儒家認為,人無法控制外界,但能掌控自身修養——通過反思修正行為、純凈心性,最終實現“其身正,不令而行”(《論語·子路》)的境界。正如《中庸》所言“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唯有先“修己”,才能“安人”“安百姓”,這正是儒家“內圣外王”邏輯的起點。
《孟子·離婁上》記載,舜面對父親瞽叟的不慈、弟弟象的不仁,始終“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當家人對他冷漠時,他不抱怨“家人不親”,而是反思“吾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難道是我不夠仁厚、不夠有禮?);經過反復內省,他以“孝悌”之心持續付出:“舜盡事親之道而瞽叟厎豫,瞽叟厎豫而天下化”(《孟子·離婁上》)——最終以自身的真誠與堅守感化家人,實現家庭和諧,并成為天下效仿的榜樣。
5. 其身正而天下歸之
自身品行端正,天下人自然會歸順。此句呼應孔子“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論語·子路》)。孟子進一步提出,“正”的核心是“居仁由義”:君主“正己”則“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孟子·離婁上》);士人“正己”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天下歸之”的根本,是德行的感召力,而非武力或權謀。
這句話與“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一脈相承:若天下不歸附,問題不在“天下人”,而在自身“不正”(如仁德不足、智慧欠缺、行為虛偽)。唯有先修正自身,才能從根本上贏得人心,正如孟子所言“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孟子·離婁上》),而“得民心”的前提,正是“其身正”。
《孟子·滕文公下》記載,商湯在討伐夏桀前,始終以“正己”立信:面對葛伯不祭祀祖先,湯不直接征伐,而是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得知葛伯缺糧后,又“使亳眾往為之耕”(派百姓幫葛伯種地),以“仁”正己;當葛伯反而殺害送飯的人,湯才出兵征討,此時天下人認為湯“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仇也”(不是為了爭奪天下,而是為百姓討公道);最終“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后我?’”(湯向東方征伐,西方部落抱怨為何不先救他們),天下人主動歸向,正是“其身正而天下歸之”的生動體現。
6. 《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詩經》說:“長久地順應天命,幸福要靠自己爭取。”此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孟子引此強調“反求諸己”的終極意義——天命與德行的統一。孟子認為,“天命”并非神秘意志,而是“民心所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萬章上》引《泰誓》);“自求多福”即通過修己之仁、智、敬,達到“順天應人”,最終實現“保民而王”(《孟子·梁惠王上》),將外在福報歸于內在德行的修養。
《文王》作于西周初年,是對周取代商的歷史總結。商人曾認為“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迷信天命永恒,最終因失德(如商紂暴虐)而亡國。周人則提出“天命靡常,惟德是輔”(《尚書·蔡仲之命》),認為天命會隨德行轉移。“永言配命”正是周人對自身的警示:唯有始終以德行契合天命,才能保住國運;“自求多福”則點明,王朝的長治久安(“福”)需靠統治者主動修德,而非依賴天命的僥幸。
對個人而言,“自求多福”意味著通過踐行“仁義禮智”修身處世,如孝順父母、誠信待人、行善去惡,自然會收獲人際和諧、內心安寧的“福”;對統治者而言,“配命”即“以民為本”,推行仁政、輕徭薄賦,百姓安居樂業則天下太平,這便是王朝最大的“福”。
正如《論語·顏淵》中孔子所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但緊接著強調“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雖承認命運有定數,但更重視通過自身德行主動創造“福”的條件。
孟子通過層層遞進的論述,將“反求諸己”確立為修身、處世、治國的根本原則:從具體情境的反思(愛人、治人、禮人),到普遍規律的總結(行有不得皆反己),再到終極目標(身正天下歸)與依據(天命自求),始終圍繞“內圣外王”的邏輯——修己是安人的前提,德行是成事的根基,這也是儒家“向內求”思想的經典表達。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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