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經典作品《百年孤獨》被改編成影視劇首次搬上熒屏引發廣泛討論,是忠于原著還是過度還原?在劇情討論之外,該劇的拍攝本身也可以看作是拉美被裹挾進全球資本主義文化生產流水線的一個縮影。事實上,當我們提起拉美時,很少真正注意過這個地區的思想遺產,而這片土地上積攢的思想富礦并不遜色于世界上任何一片大陸。
“光啟·拉美思想譯叢”新書《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從思想史的角度為讀者打開了進入拉美大地的大門,它將打破我們對拉美的“魔幻”想象,看見這片土地上真實的苦難和豐饒的思想。這本書精選了十二位拉美奠基性學者的代表作,涵蓋依附理論、解放哲學、后殖民批判、女權運動等議題,從全球南方的視角為中國讀者重新繪制一幅世界地圖。
近日,新京報書評周刊聯合光啟書局,邀請“光啟·拉美思想譯叢”兩位主編——華南師范大學教授滕威與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本書編者和譯者魏然,圍繞這一主題展開了對談。對談從《百年孤獨》的影視改編談起,并由此展開拉美思想家們曾發出的抵抗的聲音,這些聲音啟發著今天的我們該如何思考那些所謂的世界議題。
在活動開場時,滕威特別提到,拉丁美洲的意義,絕不僅僅在于把它當作一種“方法”,一面“鏡子”,或者一個“前車之鑒”。“當你真正深入閱讀,你會發現這些拉美思想者早已思考過我們今天面臨的很多困境,無論是教育的、媒介的,還是科技的。你會看到,10年、20年前,甚至在上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之交,許多拉丁美洲的作家、思想者就在談論我們今天仍在談論的議題。他們在這方面并非滯后,甚至是很前沿的。”
本場活動由“光啟·拉美思想譯叢”責任編輯,《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責任編輯張婧易主持。下文為本場活動的文字整理,有刪減。
活動現場。光啟書局/供圖
申璐|整理
“拉美思想譯叢”的啟動儀式,是 2018 年在北京大學舉辦的,但早在那之前,魏然和滕威就有做這套書的想法了。
他們都是研究拉美文學的,但在做文學研究的時候,他們發現,很多拉美的小說家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只是老老實實寫小說,他們會做很多對于小說家這個身份而言“不務正業”的事情。比如,大家特別熟悉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的創作里,虛構類的作品可能連一半都不到,他有一大部分文字是作為新聞記者、時評人寫的,帶有非常鮮明的社會立場。所以,魏然和滕威慢慢感覺到,研究拉美文學是無法只從純文學、純粹小說敘事、審美的角度去研究的,而是要去了解作者整個思想的歷程以及他們面臨的思想困境。就這樣,他們兩個人半自覺、半被動地被推進了拉美思想的這個領域當中。
另外,毫無疑問,在學術這條道路上,魏然和滕威的選擇也是一種“學術的傳承”。他們曾在北京大學外語學院,跟著趙振江教授他們一起讀拉美文學,那一代學者很多是在古巴革命的召喚下開始學西班牙語的,他們對拉美文學的認知是有社會責任感和家國情懷,甚至必須要有一種拉丁美洲的整體意識,而趙老師當時翻譯的所有拉美詩人,也基本上是左翼詩人。受此影響,他們讀了很多書,包括索颯老師的《豐饒的苦難》,汪暉、劉健芝等老師組織翻譯的“貓頭鷹叢書”。到了博士階段,他們的導師戴錦華教授幾乎每年都帶他們參與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主辦的“南南論壇”和Global U等活動,慢慢開始接觸到象牙塔之外、真正在社會實踐脈絡中活著的思想。
此外,這套譯叢還將對當下的學科建制和學術發展具有積極作用。現在很多地方在談“中拉文明互鑒”“全球南方”,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整個中國拉美研究的參考書目、學科訓練、問題意識都沒怎么更新過。所以,在做這套譯叢的過程中,魏然和滕威一個最基本、最現實的訴求是:希望更新一下中國拉美研究的書單,希望中國學生在研究拉美文學、歷史、政治、思想文化史的時候,能有一批真正來自拉丁美洲、有思想價值和啟發性的地標性書目出現。所以,在選擇書目時,他們尋求了眾多來自美洲、美國、西班牙和中國學者的建議,同時與拉美的社會思想機構以及大學開展合作,請他們提供書單,在其中篩選出最急迫、最經典,但國內從來沒有過中譯本的作品優先譯介。
因此,《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中最終入選的思想家約半數至今仍活躍于拉丁美洲思想論壇,他們共同構成了拉丁美洲的社會思想脈絡。這里所說的“社會”不光是“社會學”學科意義上的,更指思想家們對拉美社會變遷的深度關切——從人文與社會視角,思考拉美自身及其與世界的關系。雖然這些學者從政治經濟學、哲學、美學、文化人類學等不同角度來思考拉美社會,對議題的把握存在代際分歧甚至相互辯難,但是他們內在存在著一定的共識。在眾多問題中,他們特別強調的是現代性和殖民性對拉丁美洲的影響——這就是《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試圖呈現的思想脈絡。
拉丁美洲是唯一一個以持久而顯著的理論密度,來拓展批判資本主義的卓越知識生產的大陸。——佩里·安德森
《百年孤獨》影視改編:
一場“敘事主權”的爭奪
張婧易:回到“馬孔多宇宙”這個主題, 我想到前一陣子很火的網飛(Netflix)《百年孤獨》劇集。這部劇在“原著黨”和拉美文化關注者中引發了不少爭議。然而,我們的批評不應僅停留于劇情或制作層面,更需要審視其背后的全球資本驅動下的文化生產邏輯。兩位老師對此有什么看法嗎?
《百年孤獨(第一季)》(2024)劇照。
魏然:我覺得很有趣的一點在于,一本1967年出版、有如此巨大影響力的書,這么多年來沒有任何影視改編。我想,這或許反映了在《百年孤獨》和“文學爆炸”興起之后,全球對文學曾有過一段近乎神話的“最后的高峰時刻”。那時的文學,尤其是來自所謂“第三世界”區域的文學,作為一種全球性潮流,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和讀者群,人們敬畏文學的豐富性,覺得常規的影視手段不足以展現它。
當然,這也包括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的態度。馬爾克斯參與過很多墨西哥電影的劇本編寫,他是電影圈人,但他一直拒絕這本書的電影改編,認為不可能有很好的呈現方式。直到今天,財大氣粗的Netflix在全球電影業崩潰之際介入,其策略是選取各個地區看似最具“特色”、實則往往是老生常談的題材。例如在印度,一定要拍城市暴力、女性受侵害事件;在哥倫比亞、墨西哥,一定要講毒梟。這實質上是在傳播刻板印象——當然,這也是為了博眼球,因為認知成本最低。因此,我完全可以想象Netflix在整個策劃過程中是如何向哥倫比亞制作方施壓的:必須將“最大IP”《百年孤獨》搬上熒屏。
如前所述,是全球布局的一部分,但這一場改編某種意義上確實給了當地制作團隊機遇,讓他們被呈現在全球人眼中,雖然呈現的方式常讓人難以忍受。因為《百年孤獨》原著的精髓在于,它的一詞一句間蘊含了極其豐富的當下情境和歷史意味,能激發讀者無盡的歷史聯想。而電視劇的呈現,卻把一切都鎖定在具體的環境里,用非常現實主義的手法描摹空間場景。
不過,對我來說,它也有些意外之喜,比如閱讀時,我可能沒有想到馬孔多小鎮上種族的豐富性,而電視劇中真正呈現了大量的原住民、非洲裔角色——這其實是拉丁美洲內部非常重要的現實。我不是這部劇的擁護者,但我認為它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文化樣本。
滕威:給這部美劇改編打分的話,滿分10分,我打5.5——就是沒及格。為什么?說得毒舌一點,我覺得它像哥倫比亞文旅局拍的一個長視頻。到處留下主題公園式的打卡點:這是俏姑娘飛走的地方,那是布恩迪亞死去的那棵樹……
我曾經用一個詞來概括這部劇,那就是米蘭·昆德拉所說的——“被背叛的遺囑”。剛才魏然也提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生前是絕不允許《百年孤獨》被影像化的。他本人曾深度介入拉丁美洲電影藝術和產業,跟很多世界級大導演是好友,這些導演都跟他表達過想要將《百年孤獨》搬上銀幕的想法,但他拒絕了。
從我個人的理解來說,他不愿意讓好萊塢買斷版權拍攝是因為:馬爾克斯用文字媒介講述了自己國家、民族的歷史,而如果換一種媒介去講述,就等于讓渡了這個故事的敘事主權。我們都知道,《百年孤獨》是拉美歷史的縮影,它遠不止是布恩迪亞一家七代人的百年史,它是一個國族寓言。所以,這種改編一旦實現,不僅是重講了《百年孤獨》的故事,也等于重寫了拉丁美洲的歷史。
《百年孤獨(第一季)》(2024)劇照。
可到了他兒子那兒呢?卻直接把版權賣了。他兒子可能就理解為:“我爸不是說了嗎?只要是哥倫比亞人演的,用西班牙語講這個故事,應該就不會反對了,他在天之靈肯定就愿意了!”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哥倫比亞的面孔,聽到帶有哥倫比亞口音的西班牙語。然而,這部劇的制作團隊卻并非來自哥倫比亞本土,而是早已融入好萊塢工業體系的拉美裔。所以這事兒就變得特別奇怪:用一個純美劇式的講述、制作方式、工業化生產流程,去講一個哥倫比亞甚至拉丁美洲的歷史寓言。我覺得馬爾克斯要知道了,能氣得跳出來把他兒子揍一頓!
馬爾克斯,或者說和上世紀60年代小說家堅持了一輩子的事,就是一定要用拉美人自己的方式,講他們自己的歷史和故事。但是在流媒體資本主義,在Netflix這個最大的平臺面前,這個故事的主權被讓渡出去了。而今后,在視頻影像時代,這個電視劇越成功,直接去讀《百年孤獨》小說文本的人可能就會越少,因為我們可以看美劇了解故事,甚至我們連美劇都不用看,直接看短視頻講解就可以了。那一代作家通過敘事革命進行的歷史反思,最后就變成了今天流媒體和短視頻的內容素材。
拉美思想家的抵抗聲音
張婧易:《百年孤獨》電視劇的拍攝本身可以看作是拉美被裹挾進全球資本主義文化生產流水線的一個縮影,而《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這本書中的思想家們,恰恰為應對這種全球性的聲音提供了不同的思想路徑。能否請兩位老師為我們解析一下?
魏然:這本書有個特點:我們會感覺到把握這些思想尤其“艱難”。很多年前,有位前輩學人跟我說,研究拉美或非洲思想,要花別人三倍的精力。為什么?因為你首先得搞懂歐洲主流思想說什么、美國主流思想說什么……然后才能去跟這些“核心”對話、去挑戰它。在這本書里,你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篇章,它們真的是通過與歐洲中心思想對話的方式展開的。
《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
魏然 編
魏然、程弋洋、姚寧 等譯
2024年9月
光啟書局
比如,里面有一位巴拉圭美學家,叫蒂西奧·埃斯科瓦爾。他討論了一個問題:對巴拉圭的原住民來說,“美”到底意味著什么?它和歐洲人理解的“美”是一回事嗎?提到歐洲的美學思想,大家通常會援引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康德告訴我們:美是無功利性的,是純粹的形式,一旦變得“有用”,就等而下之了。但在埃斯科瓦爾看來,這根本不是巴拉圭原住民對美的思考。他說,康德提供了一種“歐洲式的神話”,強調每個領域要分而治之、做到極致才有價值。而在拉美原住民那里,讓共同體延續,讓基本的德行、神話體系、生活方式得以持存,這就是“美”的一種表現。在這個意義上,巴拉圭原住民的陶罐、箭簇,雖然具有實用功能,但在他們的語境里同樣具有“美”的維度,這里我們暫且借用歐洲的“藝術”“美”這些詞,但同時也是對這些詞的反思性使用。
同樣,還有我們尚未翻譯的、巴西劇作家奧古斯都·博瓦的名著《被壓迫者劇場》。全世界都把亞里士多德的《詩學》看成是戲劇理論的起源,亞里士多德說悲劇要達到“卡塔西斯”,消除過分的激動和偏執,讓各種德行對抗因而融合。而博瓦說:這其實是希臘奴隸主的悲劇觀,它維護的是奴隸主階層的穩定,鼓勵取消反抗、質詢的戲劇形式。但這種戲劇,巴西的無地農民需要嗎?在亟待社會變革的地方,我們難道只能奉行亞里士多德式的悲劇精神嗎?于是,他對抗這種精神,提出了“被壓迫者戲劇學”。
在《手冊》這本書中其實有很多相關的表達——大量地質詢那些我們原先認為不可撼動的主流價值,把它們放到新語境下重新思考、重新實踐。
這讓我想起前陣子重訪墨西哥城,在著名的人類學博物館的正中央,我又一次端詳著那塊著名的太陽石——它被視為美洲原住民精神世界的象征。關于太陽石的神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世界曾經有過五個太陽,前四個太陽相繼崩毀,而我們如今生活在第五個太陽紀元之中。一些當代闡釋者認為,這其實深層地揭示了一種對文明發展邏輯的反思:拉丁美洲的古典原住民從未相信世界只能沿著單一的軌道前行。前四個太陽的終結,表面講的是自然災害,深層講的其實是整個社會發展邏輯需要轉變——如果所有人“涸澤而漁”地追求單一發展途徑和同一種價值,那最終只能導向崩毀。所以,人類必須不斷改變自己的方向,而在當代紀元,這一轉向已經是第五次了。
在這個意義上,當代一些拉美思想家借用這個古典資源,挑戰了歐洲那種線性的、所有人一起卷入全球資本主義的邏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直到冰山融化、自然災害頻發、溫度大幅上升,卻沒有任何回還余地的邏輯。齊澤克曾說:今天我們想象地球滅亡很容易,但想象全球資本主義體制的終結卻太難了。而拉丁美洲的思想,恰恰想象過一種終結和轉向的可能性。
滕威:回到《百年孤獨》這個例子,我們其實可以看到,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書里調侃、嘲弄、譏刺了很多東西,其中也包括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本身。
西方人眼中的“魔幻”是:這人怎么好好地坐著毯子就飛走了?怎么會有那么大的水果?怎么可能男女做愛,旁邊的牲畜就不斷繁殖?這些事兒對他們來說都是非理性的,沒法實證的,所以是“荒謬”的。這些被他們歸為“前現代”的或者“東方神秘主義”的玩意兒,就被他們打包塞進歷史的垃圾筐里了。但是,在拉美人看來,西方那些東西才叫魔幻呢!他們看見指南針、磁鐵、鋼琴,就像書里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被科學的“神”給迷住了。而那些西方人眼中的魔幻,恰恰來自拉美人的日常經驗。比如俏姑娘飛走這一幕,其實是在馬爾克斯小時候,鄰居家有個女孩可能被“渣男”騙了,失了貞操,當別人問起來“你女兒哪兒去了?”她媽就說“坐毯子飛走了”,這其實是用來掩蓋家庭秘辛和丑聞的說辭。所以你看,“魔幻”這事兒,根本沒有統一的標準。
分享嘉賓,滕威。光啟書局/供圖
就像剛才魏然講到的,博瓦對亞里士多德的質疑,事實上,拉美人在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文學的方式、舞蹈的方式、繪畫的方式——去做出這種質疑,只是我們很少把目光投向他們。我們今天對于《百年孤獨》的理解,也往往是在西方建構的文學史框架中進行的。我們當作常識來重復的文學史知識——所謂“拉美文學爆炸”“魔幻現實主義”——其實大多是文化霸權者口中定義的拉美。也正因如此,我們這套譯叢接下來要翻譯的幾本書,將為讀者呈現出拉美自己的文學批評傳統,讓我們看到被遮蔽的另一種理解路徑。
“馬孔多”之后:
在今天如何思考世界性議題
張婧易:“馬孔多”之后又有了一個新詞“麥孔多”,能否請老師為我們解釋一下這個概念?
魏然:剛剛我們說到,在拉丁美洲文學“爆炸”時期,每個拉美國家都產生了自己的那部“百年孤獨”,偏重于呈現本土文明。但當這些書被國際書商選中,在全球翻譯流通后,出現了一個負效應:一些讀者完全脫離歷史背景和當地生活情境,覺得拉丁美洲人就是“非理性”的,他們有“快樂的身體”和“音樂節奏”,生活在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他者”世界里。
所以后來新一代的拉美作家,就開始排斥老一代的寫法,想要超越小村莊,講拉丁美洲與全球的關系。大家非常熟悉的波拉尼奧的很多故事就根本不是發生在拉美本土的,比如《2666》中的很多段落就寫了德國的故事。還有新銳智利作家本哈明·拉巴圖特,他的作品《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講的是在整個量子物理誕生的過程中,人們對世界的認知發生了巨變。在他的許多故事中,主人公甚至不是人,可能是一種顏料、一個元素。
我們可以看到,年輕一代的拉美作家正在超越“馬孔多”敘事,創造出“麥孔多”這個新概念——“麥”代表著全球化的、麥當勞連鎖快餐式的、席卷各處的生活方式;“孔多”指大都市的單身公寓,代表著一種發生在拉丁美洲,有的甚至不在拉丁美洲,但是充分全球化的情景。在波拉尼奧作品序列和一些當代拉美作家那里,其中一個受到普遍關注的元素是全球“惡”的發生:面對著拉美所經歷的一系列“惡”,例如皮諾切特政變、阿根廷“骯臟戰爭”、哥倫比亞內戰等苦難,新一代作家將暴力根源追溯到全球維度,上溯到納粹崛起、極端民族主義及核威脅如何席卷包括拉美在內的整個世界。他們通過揭示這種全球性的結構,呈現自己思考世界性議題的能力。
當然,拉丁美洲文學似乎總在本土主義與世界主義之間“跳轉”。正如博爾赫斯所說的,世界上所有處于邊緣與流浪狀態的民族,如猶太文學、愛爾蘭文學,其身處夾縫的流動特性,恰恰與他試圖構建的阿根廷文學精神相呼應。這種世界主義的追求,在不同代際的拉美文藝家身上反復出現。
分享嘉賓,魏然。光啟書局/供圖
滕威:我覺得,這種狀態其實存在于每個國家文學的發展過程中:當本土經驗被挖掘得非常充分之后,作家們往往就會轉向外部,試圖表達一種“全球經驗”。但問題在于,當你專注于講述這種全球經驗時,作品又顯得與本國現實脫節。于是,下一代作家可能又會回頭去深耕本土經驗。這種搖擺往往伴隨著一種潛在的價值判斷:專注于本土經驗的作家群體,常被認為比較“土氣”、顯得“脫離世界主流”;而傾向于外部敘事的創作,則容易被看作是與國際接軌的、“洋氣”的。這種創作路徑的循環及其伴隨的價值判斷,在拉美自身的文學批評傳統中一直有深刻的反思。它絕非一兩代人的問題,也不僅僅是“馬孔多”的問題,而是一個持續被討論的宏大命題。
張婧易:那么,在本土與世界之間的擺蕩中,這套叢書或者說這本《拉丁美洲社會思想手冊》中的思想家們是處于什么位置?
魏然:我們這套譯叢其實包含了兩個向度。就像前面提到的,這套書背后隱含著一個思想觀念——它源于學者恩里克·杜塞爾和阿尼瓦爾·基哈諾的共同思想:即自全球進入現代時代以來,存在著一種“現代性/殖民性”的全球性結構,拉丁美洲是塑造這種結構的第一步。
比如說,基哈諾的文章《權力的殖民性、歐洲中心與拉丁美洲》這一篇就討論了,為什么“種族”這個概念在今天變得如此重要?這并非歷史上一貫如此的,只有當歐洲殖民者深入拉丁美洲,真正遭遇其他部族的“他者”之后,他們才發明出一套管控世界的新方法。再比如今天看似最普遍“支付工資”的勞動生產方式,在17、18世紀之前,其實主要只存在于歐洲。因為在非洲和拉美等其他地方,“種族”提供了另一套生產方式組織話語——有色人種總是被要求免費,或通過換取極為低廉的生活物資為“白人主人”服務。種族概念如此有效,以至于當歐洲殖民者從拉美繼續擴張到亞洲、非洲時,這套話語可以繼續重復。如果你讀早期現代文獻,會發現西班牙人到日本、中國后,會說“原來中國人和日本人是白人!皮膚很白”。然而,隨著殖民進程深入,“黃種人”這類概念就被發明出來了,從而完成全球性的種族劃分。基哈諾的文章就圍繞著“種族”這個概念,探究它是如何在美洲殖民化及現代性展開過程中被確立下來的。
與此同時,在這套全球殖民體系建立的過程中,還包括一整套其他原則的建構與完備——比如我們前面討論的歐洲中心的美學原則、核心家庭婚姻模式、性別原則等等。因此,在這本選集中,你會看到一系列不同角度的文章共同描述并剖析這種現代殖民體系是如何被設計出來的。所以,看似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選文,內在包含這樣的整體視野。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整理 :申璐;編輯:張瑤;校對:劉軍。 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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