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天就是年了。臘月二十七。天氣晴好。
上午,我前往給父母上墳。沿符離大道向北,驅(qū)車二十分鐘左右便抵達(dá)清水。清水是個規(guī)模較大的村子,分為上村、下村。舅舅住在上村,那兒離西山梨園很近。大姑和小姑也在上村,或許這便是父母去世后安葬在清水山上的原因之一。看到“清水灣”的路標(biāo)后,左轉(zhuǎn)調(diào)頭,接著右轉(zhuǎn)駛?cè)肓珠g小道。車子放慢速度,我打開一點車窗,風(fēng)裹挾著山草和麥苗的氣息撲面而來。道邊梨樹眾多,樹干黝黑,樹皮粗糙,大多都已超過百歲。
孫本見作品
父母的墳位于清水山北麓,正對著梨園和水庫。這里是母親的出生地,她二十歲嫁到孫寨,六十歲搬到符離,九十三歲又回到清水,用七十多年的時光,走完了人生的一個輪回。
母親身材瘦小,卻養(yǎng)育了三兒一女。如今,她的子女及孫輩共有四十多口人。我的姐姐,如今也已是有幾個重孫子的老祖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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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基本沒下雨,更沒有下雪,到處都很干燥。路旁的樹葉和枯草,輕輕一碰就碎。我一手抱著給母親的“過節(jié)費”,一手撥開擋在面前的樹枝和藤蔓。茂盛的山紅草、白皮艾、野荊枝、山蒺藜,淹沒了去往母親墓地的路徑。大片的山林與草坡層層遞進,逐漸升高,蒼蒼莽莽。我的目光越過石林與樹梢,在山脊邊緣停下時,一股荒涼之感在心中蔓延開來。“噗啦”一聲,兩只山雞從石榴園中飛起,斜斜地朝著掛在山尖上的太陽沖去。太陽很亮,卻沒有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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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比父親晚走九個多月。父親走后,母親看上去并沒有過度悲傷,每天依舊起床、吃飯、睡覺,偶爾還推著小墨的童車上街買東西,那童車既是貨籃,又是拐杖和座椅。后來,她上街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隨著上街次數(shù)的減少,飯量也越來越少,到最后半個月只能靠輸液維持生命。或許是父親思念她了,也或許是她覺得另一個世界的父親仍需要她照顧,母親便在一個傍晚,追隨著父親的腳步,離開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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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裹過腳,只穿三十四碼的鞋子,走路不穩(wěn)。送母親上山的時候,我一邊撒著紙錢,一邊呼喊:
“娘,上路。”
“娘,慢點。”
“娘,轉(zhuǎn)彎。”
“娘,過橋。”
“娘,上山。”
“娘,躲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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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里,淚水模糊了屏幕,我無聲地抽出紙巾。已經(jīng)有多久沒這樣哭過了,即便是在父母的墳前。每次清明、十一去看望他們的時候,我多半會說:“爹娘來拿錢,該花的就花,別太節(jié)省,不夠了孩子再給你們送來。剩菜剩飯,該倒掉就倒掉,穿爛的襪子和汗衫,就換新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沒有悲傷,沒有難過,甚至還有一絲解脫后的輕松。總覺得勞碌一輩子的他們,如今終于解脫了。父親再也不用背著那彎曲的脊背,踉踉蹌蹌地耕種,歪歪扭扭地挑擔(dān),再也不用承受身體殘疾帶來的種種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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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尿頻,到后來愈發(fā)嚴(yán)重,整夜難以入眠。母親也是如此,每天晚上要起來十多次,嚴(yán)重時平均每小時要起兩三次。她自己睡不好,別人也睡不好。她既不愿意穿尿不濕,也不愿意尿在床墊上,必須下床才行。不扶她下床,她就使勁地喊,不停地喊,直到去世前十幾分鐘,還堅持自己下床小便。人活著或許就是來吃苦的,老人的苦,自己的苦,子女的苦,仿佛只有嘗遍所有的苦,才有資格離去。如今,父母安靜地沉睡在這個寧靜的世界,面對著這一山一湖的春夏秋冬。再過三天就要過年了,又到了蒸年饃、包餃子的時候。母親和孫小墨一起包餃子的畫面在我眼前浮現(xiàn),一老一小系著大花圍裙,在案板邊像比賽似的忙碌著。小的腳下墊了個凳子,小手小臉沾滿了面粉,一邊搟著餃子皮,一邊看著老太包餃子的手。老太的右手大拇指短了一節(jié)。娘的手,年輕時被楊槐刺扎了,天氣炎熱,即便發(fā)炎了,也顧不上休息,更談不上治療,后來就爛掉了一節(jié)手指頭。我從來沒有問過娘,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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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小墨已經(jīng)九歲。前兩年過年時,他想起來就會問我:“爺爺,去山上的老太太老爺爺還回來吃水餃嗎?”
“爹、娘來拿錢。”我掏出打火機,點燃帶來的元寶和紙錢,濃煙過后,火光瞬間溫暖了周圍的一切。
風(fēng)依然凜冽地吹著,過兩天就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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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臘月,本見寫于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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