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父的蜂箱排在屋后的槐樹林里,粗木板釘的箱子,漆皮掉得斑斑駁駁,卻總圍著嗡嗡的蜂群。他有頂褪了色的藍布帽,帽檐壓得很低,每次去查蜂箱,都要把褲腳扎緊,說怕蜂子鉆進去。
我五六歲時,總愛蹲在離蜂箱老遠的石頭上看。曾祖父打開箱蓋,陽光照進蜂箱,密密麻麻的蜜蜂爬在巢脾上,黃黑相間的身子閃著光。他用特制的木鏟輕輕挑起巢脾,另一只手拿著刷子,溫柔地把蜜蜂掃回箱里。“這些小家伙通人性,你不惹它,它就不蟄你。” 他邊說邊用指甲摳下一小塊蜂巢,遞到我面前。金黃的蜜順著巢格往下滴,放嘴里一抿,甜得直瞇眼。
取蜜的日子最熱鬧。曾祖父在槐樹下支起大鐵鍋,把割下來的巢脾放進紗布袋里,慢慢擠壓。金黃的蜂蜜順著布袋往下淌,滴進瓷盆里,發出嗒嗒的聲響。我守在旁邊,眼睛盯著瓷盆,他就用筷子蘸點蜜,塞進我嘴里:“慢點吃,管夠。”
有次我趁他不在,偷偷摸向蜂箱,想自己摳塊蜂巢。剛碰到箱蓋,就被蜂子蟄了手背,疼得直哭。曾祖父聽見了,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往我手背上抹他自制的草藥膏,又對著傷口吹了吹。“說了讓你別亂動,偏不聽。” 他皺著眉,手卻輕輕揉著我的手背,那只剛取過蜜的手上,還沾著甜甜的蜜香。
曾祖父的蜂蜜從不賣。街坊鄰居誰家的娃咳嗽,來討一勺,他都用小瓷碗舀得滿滿的。有回村東頭的張奶奶來拿蜜,他還特意往碗里加了幾片枇杷葉:“泡著喝,管咳嗽。”
那年秋天,我得了場大病,吃啥都沒胃口。曾祖父把剛取的蜜裝進玻璃瓶,往里面泡了些秋梨片,放在窗臺上曬。過了半月,梨片泡得胖乎乎的,蜜水也變成了淺黃。他每天用小勺舀點,兌在溫水里給我喝,甜甜的帶著點梨香,喝了沒幾天,胃口竟慢慢好了。
后來曾祖父走不動路,就把蜂箱交給了村西的養蜂人。那人來搬箱子時,曾祖父坐在門檻上,看著槐樹林里空蕩蕩的,藍布帽放在腿上,半天沒說話。
去年回老家,在老屋的柜子里翻出個小玻璃瓶,里面還剩點深色的蜜,瓶底沉著幾片干梨。擰開蓋子,淡淡的甜香飄出來,忽然想起曾祖父給我抹藥膏的手,想起他用筷子蘸蜜喂我的樣子,眼眶一下子就熱了。
現在超市里的蜂蜜包裝得花里胡哨,有槐花蜜、棗花蜜,卻沒有曾祖父那蜂蜜里的陽光味。那些機器過濾的蜜看著干凈,卻少了蜂巢的顆粒感,少了老人守在鍋邊擠壓巢脾的耐心,也少了偷偷舔蜜時被蟄的疼與甜。有些味道,記了一輩子,不是因為多特別,是因為里面裹著的,全是日子里的細碎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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