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文博愛好者們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夏天來到中國的古希臘主題展覽格外多。
6月13日,成都博物館“文明的史詩:來自地中海的古典雕塑藝術”在一層特展廳開啟;7月7日,“古希臘的旅程——希臘考古出土文物精品展”在三星堆博物館揭幕;7月9日起,“希臘人:從阿伽門農到亞歷山大”在上海世博會博物館正式開展……
成都博物館“文明的史詩”展覽現場
這是一種巧合嗎?或許吧,畢竟每年都有許多來自海外的展覽,而古希臘文明又是如此出名。
四川大學西方古典哲學研究所所長、四川省哲學學會秘書長梁中和,日前在成都博物館一場主題為“從金蘋果神話到柏拉圖的靈魂學說”的講座上表示:這一切并非偶然。
“現在的中國人,幾乎是字面意義上全世界優秀文明的繼承者。”梁中和說。
糾紛女神與金蘋果
古希臘著名的荷馬史詩由《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組成。其中《伊利亞特》的主題是持續十年的特洛伊戰爭。
戰爭的直接起源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擄走了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于是希臘聯軍大舉攻打特洛伊,并最終使用“木馬計”攻陷了特洛伊的城池。
但這場人類的戰爭歸根到底是由古希臘的神祇們挑起的。真正的緣起,是一個金蘋果。
海洋女神忒提絲與希臘英雄佩琉斯舉行了一場盛大婚禮,眾神都受到了邀請,獨獨落下了糾紛女神厄里斯。這似乎也很好理解——大喜的日子,大伙兒不是很想邀請一個專門制造各種糾紛的女神來添亂。
然而,怕什么來什么。未受邀請的厄里斯十分惱怒,于是不請自來,并在婚禮現場偷偷放下了一個燦爛的金蘋果,上面寫著“獻給最美麗的女神”。
威廉·透納《紛爭女神在果園里挑選金蘋果》
發現金蘋果后,三位女神立刻“中計”,馬上開始爭奪這個金蘋果。顯然,三人中誰也無法說服另外兩位將金蘋果讓給自己。她們最開始想找宙斯裁決,狡猾的宙斯則“甩鍋”到了人間,建議她們選一位公平的裁決人來解決這個棘手難題。
這個人就是帕里斯。他出生之時,先知曾預言他將會給特洛伊帶來無窮的災難,他的父親便命令一位牧羊人將帕里斯丟棄在山野,任其自生自滅。然而,山中動物紛紛聚攏來保護這個小嬰兒,牧羊人幾天后發現他還活著,便動了惻隱之心,將他帶回自己家中撫養。
帕里斯就這樣一天天長大,成為了一個英俊的牧羊少年。正當他有一天在山間放羊時,三位女神飄然而至。她們分別是宙斯的妻子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
彼得·保羅·魯本斯《帕里斯的裁判》
為了贏得帕里斯的青睞,三位女神各自向他許諾。赫拉說可以讓他成為世上最偉大的君主,雅典娜說可以讓他成為世上最有智慧的英雄,而阿芙洛狄忒則告訴他:“你若選我,我可以讓你擁有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少年帕里斯將金蘋果判給了阿芙洛狄忒。但他當時應該并不知道,這個最美的女人是別人的妻子。
后來帕里斯恢復了自己在特洛伊的王子地位,此后在一次奉命出使斯巴達的時候,他與海倫相遇,而墨涅拉俄斯剛好不在國內,帕里斯趁機誘拐了海倫。
雅克·路易·大衛《帕里斯與海倫》
古希臘幾個著名的神話傳說中,當事人的命運皆為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悲劇宿命——被丟棄到荒野的帕里斯,終于還是給特洛伊帶來了毀滅;能破解斯芬克斯謎語的俄狄浦斯王,最終仍在自己不知情的前提下殺父娶母,自戳雙目。
《伊利亞特》中最耀眼的形象——大英雄阿喀琉斯,正是海洋女神忒提絲與大英雄佩琉斯的兒子。當年就是他父母的那場婚宴引來了糾紛女神的降臨。最終殺死他的人,則是帕里斯。
從人間不值得到一切只為我
梁中和在講座中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你是帕里斯,會把金蘋果給誰?“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選阿芙洛狄忒。”他說。
赫拉代表權力,雅典娜代表理性與智慧,而阿芙洛狄忒代表欲望。對于普通人來說,至高權力遙不可及,理性與智慧難以立刻兌現眼前的歡愉,而欲望是最真實存在的。
成都博物館“文明的史詩”展覽中的雅典娜女神像
這三位女神所代表的,恰好也對應著古希臘著名哲學家柏拉圖的“靈魂三分說”——靈魂作為一個整體,包含理性、血氣與欲望三個部分。這種“靈魂三分”的模型,對西方哲學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但柏拉圖同時也主張靈魂與肉體的對立,進而發展出一種“人間不值得”的思想:凡人被生老病死所困擾,被難以滿足的欲望所折磨,高貴的靈魂受累于其棲居之所——肉體,雖終其一生向完美的神性靠近,依然只能在死后得到解脫。
“人和神之間的距離感和張力制造了西方這種文明。”梁中和說,“他們一方面認定生命有一個更高的本源、本質,想要回歸這一點。另一方面,因為人不完美,生活痛苦,于是他們通過對肉身的否定和對罪惡的懺悔,試著摒棄凡俗,回歸神性。”
成都博物館“文明的史詩”展覽現場
在成都博物館“文明的史詩”展廳中,大理石塑造出一尊尊完美的形體,但那些并不屬于凡人,他們都是奧林匹斯山上永生的神。
西方人在這種面對神的自卑和面對宿命的無奈中壓抑良久。直到迎來一波“爆發”——主張以人為萬物的尺度。從薄伽丘在《十日談》里對神職人員的諷刺和對欲望的贊美,到尼采聲稱的“上帝已死”,一種強烈的叛逆感在推翻舊有的秩序,神所代表的絕對理性的權威漸漸失落。
伴隨著這種顛覆和人對自身理性的充分肯定,西方思想與科技也迎來新一波蓬勃發展。隨著大航海時代開啟,野心勃勃的探險者們前往全世界尋找財富與珍寶,歐洲多國都成為了大批殖民地的宗主國。
“古希臘的旅程”展出的阿伽門農金面具
梁中和在講座中特別指出:隨著二戰的結束,全球政治格局再次重建的過程中,各種反理性、非理性的哲學思想,也在這個歷史轉折點紛紛爆發,成為“被統治與被征服的”人們一個尋求正當性的出口。同時,被科技理性所壓抑的和規訓的場域以及人群,也都在反其道而抗之。“殖民與反殖民,從某種角度上看,也是反對歐洲文明既有理性秩序的一個斗爭的過程。”他說。
對柏拉圖學說有深入研究的梁中和認為:如果一定要用一種柏拉圖主義的方式去思考歷史發展的路徑的話,大概也可以借用金蘋果的故事來重述——
古代世界崇尚理性主義和貴族統治,金蘋果屬于雅典娜,那個時期的經濟也是自然經濟。第二個時期是中古世界,金蘋果屬于赫拉,帝國與皇權制是崇拜權力的,農業和手工業得到較大發展。
而近代以來的世界是欲望主義的,我們把金蘋果給了阿芙洛狄忒,因為無論工業制造還是商業發展,全部都是為了滿足欲望——足夠的商品,大量的貿易。甚至不光是滿足欲望,還要主動發掘欲望。“當我們打開某購物平臺、外賣平臺的時候,那些東西真的是我們非常需要的嗎?”梁中和說,“我們是在制造欲望,歷史進程也是。”
下一個時代,金蘋果給到AI?
從20世紀開始的一百多年里,中國人在持續學習和理解西方文明的理性主義傳統,“我們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對于西方的理性主義傳統有了很好的繼承和發展。”梁中和說,“同時這個過程中也有對他們的批判,以及結合了我們自身文化特色的反思。”
在梁中和看來,這些與古希臘文明緊密關聯的主題展覽來到中國,絕非簡單的文化交流,而是真正的東西方文明互鑒。“這種互鑒和之前的單方面、被打之后奮起直追的學習不同。今天的我們更有底氣了。”他說,“無論是人工智能還是航天科技,我們都已經不再落后于西方,甚至還在某些方面更出色。”
他指出:如今的中國人是“字面意義上全世界優秀文明的繼承者”,并且這不是他夸張的自說自話,而是來自許多研究西方古典文化同行的反映——現在歐洲已少有年輕人研究西方的古典文化了。“中國人正以博大的胸襟,融合全球以往文明中的優秀成果。”
“希臘人:從阿伽門農到亞歷山大”展出的荷馬頭像
但在另一方面,在思想和觀念上,我們傳統的價值觀也隨著現代化的進程和全球接軌而發生著改變。梁中和認為,現代人的焦慮、抑郁和各種各樣的困頓,與西方人文思想中理性和情感的對立、身體和靈魂的對立,不無關聯。
更重要的問題是:接下來,我們把金蘋果給誰?給AI嗎?
位于雅典學院門口的柏拉圖雕像
“柏拉圖主義就是西方理性主義的傳統主流,很多人工智能專家已經意識到了其思想的柏拉圖主義來源。如果按照柏拉圖主義的觀點,人工智能早就超越了人類,超越了理性。”梁中和說,“只不過AI還沒有自由意志,只是被動接收指令。”
AI當然也沒有欲望,無論是被動欲望(食欲和性欲)還是主動欲望(求知欲)。因此,在未來生存方式的變革中,人類如何不淪為一種欲望主體的簡單滿足,而是恢復某種理性主義自信,在梁中和看來,就是一個新的巨大挑戰。
“如果我們把所有的計算、理性思維活動通通都交給人工智能,那么人就會漸漸退回到簡單欲望的滿足,特別是被動欲望的滿足,那我們和動物還有什么區別?”他說,“如果最終掌控人工智能的只是極少數幾個理性最優越的人,那這是人類的倒退還是進步呢?”
希臘人:從阿伽門農到亞歷山大展覽現場
不知不覺中,人類再次站到了一個巨大的歷史轉折點上,它甚至可能不是一個可以選擇方向的十字路口,而是一條越過臨界點就無法回頭的單行道。
“在警惕人工智能對人的異化的同時,在尊重人類情感和意志的保護的同時,我們還應該重視理性主義傳統思想,特別是數學和形而上學的思想。”梁中和認為,“雖然大環境是反思理性主義對我們的宰制,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警惕:在人工智能的時代,我們是不是要做完全放棄理性努力和求知欲,只剩簡單欲望的存在者?”
如果你看到了這里,那么,答案已經清晰。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編輯 曾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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