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斜斜掠過窗欞，王秀才望著硯臺里暈開的墨痕，忽然聞到一縷冷香。那香氣不同于尋常脂粉，倒像是浸透了晨露的桃花，帶著幾分山野的清冽。他抬頭時，正見青灰色的窗紙上印著個窈窕影子，羅裙曳地的弧度在風中輕輕搖晃。

“公子深夜苦讀，不嫌寂寞么？” 女子的聲音裹著雨氣飄進來，像是檐角滴落的水珠敲在青石上。王秀才推開窗，只見月光從云隙漏下，剛好照亮了女子鬢邊斜插的白玉簪，折射出的光暈竟有些泛藍。

這已是阿柳來的第三夜。前兩晚她只隔著窗欞陪他說些詩詞，今夜卻徑直踏過積水的天井，裙裾掃過青苔時竟未沾半點濕痕。

王秀才喉頭微動，攥緊了袖中那枚春梅繡的荷包 —— 鴛鴦戲水的紋樣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折痕。

“公子為何總攥著這荷包？” 阿柳忽然伸手，指尖擦過他的腕間，冰涼的觸感讓王秀才打了個寒噤。

她眼波流轉，鬢邊的玉簪忽然閃過一道紅光，“莫不是哪家姑娘所贈？比起那些凡俗脂粉，我這里倒有件稀罕物。”

說罷，她從袖中取出個錦盒，打開時里面躺著面巴掌大的銅鏡。鏡面晦暗不明，邊緣雕刻的纏枝紋里似乎藏著細碎的鱗片。

“這是前朝方士煉的照心鏡，能照出人心底最念之物。” 阿柳將銅鏡往他面前送了送，“公子不妨一照？”

王秀才瞥見鏡中映出的自己，鬢角竟添了幾縷銀絲。他正心驚時，鏡中忽然浮出春梅的笑臉，粗布裙衫上還沾著田埂的泥土。

阿柳輕笑一聲合上錦盒：“看來公子果然心系旁人，倒是我唐突了。” 她轉身欲走，裙擺在地面拖出細碎的聲響，竟像是骨骼摩擦的動靜。

這夜之后，王秀才總覺得書房的梁柱在夜半發出咯吱聲，像是有人在梁上磨牙。他開始夜夜夢見一片亂葬崗，白骨堆里伸出只枯瘦的手，戴著枚和阿柳一模一樣的白玉簪。

半月后，春梅挎著竹籃來送新蒸的米糕，剛到院門外就聽見里面傳來奇怪的響動。那聲音像是指甲刮擦木板，混雜著女子的低笑，讓她脊背發涼。

她悄悄爬上院墻，正見王秀才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案舉杯，嘴里喃喃著 “阿柳仙子”，而他對面的太師椅上，分明堆著件空蕩蕩的紅裙，裙裾下露出半截森白的脛骨。

“嬸娘！” 春梅跌跌撞撞跑回家時，竹籃里的米糕撒了一地，“秀才哥哥他…… 他屋里有骨頭！”

朱氏聽得臉色煞白，從箱底翻出個褪色的布包，里面裹著半塊發黑的桃木片。

“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說能鎮邪祟。” 她將桃木片塞進女兒手里，“今夜咱們再去瞧瞧。”

三更時分，三人摸到王家院外，正見西廂房的窗紙上印著兩個交纏的影子。

春梅攥緊桃木片正要推門，忽然聽見里面傳來阿柳的聲音：“公子可知，那李家丫頭藏了面照妖鏡？明日她定會拿來害我，不如先下手為強……”

“什么照妖鏡？” 王秀才的聲音透著迷迷糊糊的醉意。

“就是她陪嫁的那面黃銅鏡，” 阿柳輕笑，“不過也無妨，明晚月圓，我取她心頭血做藥引，保管她再不能多管閑事。”

春梅嚇得差點叫出聲，被李父一把捂住嘴。三人退到巷口，朱氏忽然想起件事：“去年游方和尚說過，狐仙最怕月圓時的雞鳴，若是摻了朱砂的雞血……”

話沒說完，李父已轉身往雞窩跑去。

第二天黃昏，春梅果然捧著面黃銅鏡來敲門。鏡面擦得锃亮，邊緣還纏著紅繩。“這是我娘給的嫁妝，” 她故作羞澀地將鏡子遞過去，“說能避邪，公子留著吧。”

王秀才接過鏡子時，阿柳恰好從內室走出，鬢邊的玉簪突然迸出火星。

三更剛過，銅鏡忽然自行立在案上，鏡面映出的阿柳竟成了副白骨骷髏，肋骨間還掛著幾片腐爛的絲綢。

王秀才正驚得說不出話，窗外突然傳來雞鳴，阿柳尖叫著撲向銅鏡，卻被鏡面射出的紅光彈開。

“妖孽！” 李父踹門而入，將一碗摻了朱砂的雞血潑過去。那骷髏被淋了滿身，頓時冒出青煙，骨骼縫隙里鉆出無數黑蟲。

春梅舉起桃木片狠狠砸在它天靈蓋上，只聽一聲凄厲的尖嘯，白骨突然裂開，從里面滾出顆發黑的人心，上面還插著枚生銹的銀簪。

銅鏡哐當落地，鏡面映出王秀才蒼白的臉。他這才看清，那些日子與自己對飲的，竟是副借了腐肉偽裝的枯骨，而所謂的狐仙，不過是這骷髏精吞了只修行百年的狐妖內丹后，幻化出的假象。

半年后，王秀才與春梅成婚。洞房夜，春梅從妝匣取出那面銅鏡，鏡中忽然浮現出個模糊的影子 —— 青衫書生正給墳前的柳樹澆水，墳頭插著支白玉簪。

“這是……” 王秀才撫摸著鏡面，忽然想起幼時聽老人們說過，幾十年前有個趕考書生暴斃途中，同行的狐仙守著他的尸骨不肯離去，最后竟化為墳前的柳樹。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夙世前緣。” 春梅將銅鏡擦得更亮，鏡中映出的兩個身影，在燭火里漸漸交疊成一個溫暖的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