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兒赤腳踩在曬得發燙的青石板上，背后傳來父親暴怒的吼聲："這次再退婚，你就滾出這個家！"她頭也不回地跑出院子，懷里揣著剛退回來的庚帖，紅綢上"百年好合"的金字在陽光下刺得眼睛發疼。

這是今年第三次退婚了。

"聽說了嗎？林家丫頭又把親事退了。"巷子口賣蝦醬的王嬸故意提高嗓門，沾著蝦殼的手指往她這邊指指點點，"十八歲的老姑娘，真當自己是仙女下凡呢？"

秀兒加快腳步，耳邊還是飄來七嘴八舌的議論。

"前個是嫌人家打呼嚕，上月說新郎官腳臭，這回又挑什么毛病？"

"說是嫌新郎吃飯吧唧嘴..."豆腐西施捂著嘴笑，"她爹氣得把定親的鯧魚都扔海里了。"

咸腥的海風卷著這些話灌進耳朵，秀兒把庚帖攥得咯吱響。她才不會告訴這些人，那個張家兒子昨晚摸黑闖她閨房，滿嘴酒氣說要"先嘗嘗鮮"。當時她抄起織布的梭子就往那人眼睛上戳，嚇得對方屁滾尿流地跑了。

轉過曬滿漁網的礁石灘，秀兒終于能喘口氣。潮水退去的沙灘上留著密密麻麻的蟹洞，她踢飛一只招潮蟹，看它慌慌張張橫著逃進海里。

遠處傳來母親帶著哭腔的呼喚，但她現在不想回家挨揍，索性往斷龍崖方向走去。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原本湛藍的海面翻起白沫，烏云像打翻的墨汁般從東邊漫過來。秀兒剛跑到崖下避風處，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一道閃電劈在崖頂，轟隆聲中，有什么東西泛著青光滾落到她腳邊。

是半塊玉佩。龍形的玉墜齊頸而斷，龍首部分不知去向，剩下的龍身鱗片卻纖毫畢現，在雷光中泛著詭異的青芒。

秀兒剛撿起來，就感覺指尖一麻，仿佛被海蜇蟄了似的。她鬼使神差地把玉佩塞進衣襟，冰涼的玉貼著心口，竟讓她在暴雨中感到一絲暖意。

當夜，林家堂屋里氣氛比外面的雷雨還嚇人。

"跪下！"父親林老大抄起撐船的竹篙，"張家給了二十兩聘禮，夠買條新船了！"竹篙帶著風聲抽在秀兒背上，她咬著嘴唇不吭聲。

"他爹別打了！"母親撲過來攔著，"丫頭你說實話，到底為啥退親？"

秀兒摸著衣襟里的玉佩，龍鱗紋路硌著掌心："那張大柱不是好東西..."

"放屁！"父親一篙子打翻條凳，"你當自己是什么金枝玉葉？村里像你這么大的姑娘，孩子都會趕海了！"

窗外炸開個響雷，震得油燈忽明忽暗。秀兒突然覺得頭暈目眩，玉佩變得滾燙。朦朧中看見個白袍公子站在雨里，腰間玉帶的龍首佩飾，正與她撿的殘佩嚴絲合縫......

三個月后，清明節的細雨籠罩著漁村。秀兒蹲在碼頭邊剖鲅魚，腥咸的血水染紅了木盆。自從那夜挨打后，她變得愈發沉默，只有摸著玉佩時才有些許笑意。

"秀兒姐，你臉色好差。"鄰居家的小妹遞來竹筒水，"手都在抖呢。"

秀兒剛要接話，突然眼前發黑。她看見自己剖開的魚腹里涌出無數珍珠，魚腸子變成扭動的青蛇。哐當一聲，漁刀掉在船板上，四周驚呼聲越來越遠......

再醒來時，屋里擠滿了人。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正搭在她腕上，眉頭越皺越緊。母親不斷用濕布擦她額頭，父親在門口來回踱步，踩得地板吱呀作響。

"恭喜林家老大。"老郎中突然笑了，"你閨女這是喜脈，快三個月了。"

屋里瞬間安靜得可怕。秀兒看見父親的臉由紅轉青，母親手里的布巾掉在地上。碼頭方向突然傳來喧嘩，有人尖著嗓子喊："怪事！曬場上的魚全轉頭朝東了！"

老郎中扒著窗沿往外看，突然倒吸涼氣。秀兒掙扎著爬起來，透過窗子看見駭人一幕——上千條晾曬的咸魚齊刷刷轉向東海，就像朝拜什么似的。更遠處，月光下的海面浮起密密麻麻的銀鱗，仿佛整片大海都在發光。

"造孽啊！"父親抄起門閂就要打，"說！是哪個野男人？"

秀兒護住腹部往后縮，衣襟里的玉佩突然發燙。她恍惚又看見白袍公子站在浪尖上，這次卻看清他額生玉角，衣袂翻飛間露出青鱗閃爍的腕甲。

"我沒..."辯解的話卡在喉嚨里，碼頭方向突然傳來更大的騷動。幾個漁民跌跌撞撞跑來拍門："林老大！海里...海里浮出龍王爺的宮殿了！"

老郎中突然抓住秀兒手腕，渾濁的老眼盯著她脖頸間露出的半截玉佩："丫頭，你這玉...從哪來的？"

屋外狂風大作，曬場的竹架轟然倒塌。咸魚在風中詭異地懸浮著，擺出龍游九天的姿態。秀兒摸著發燙的小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老郎中湊近她耳邊低語，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你懷的...怕不是人啊。"

秀兒躺在床上，渾身發燙。老郎中的話像一把尖刀，狠狠扎進她的心窩。

“你懷的……怕不是人啊。”

這句話在屋子里炸開，父親林老大臉色鐵青，手里的門閂“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母親捂著嘴，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屋外圍觀的村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像毒蛇一樣鉆進秀兒的耳朵。

“怪不得她死活不肯嫁人，原來是跟妖怪勾搭上了！”
“你看她撿的那塊玉，邪性得很！”
“這要是生出個妖怪來，咱們村還能安生？”

秀兒攥緊了胸前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稍稍清醒。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可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她真的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清清白白，從未與男子親近，怎么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秀兒的肚子漸漸隆起。村里人看她的眼神越來越古怪，連平日最親近的小妹都不敢靠近她了。父親整日陰沉著臉，母親則偷偷抹淚，家里再也沒了往日的熱鬧。

七個月后的一個深夜，秀兒突然被腹中的異動驚醒。

她掀開被子，借著月光一看，頓時嚇得渾身發抖——她的肚皮上，竟浮現出一片片青色的鱗紋！那些鱗片像是活物一般，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在月光下泛著幽幽冷光。

更可怕的是，她的肚臍周圍，竟延伸出幾縷細長的、如龍須般的紋路，緩緩蠕動，仿佛在汲取空氣中的某種氣息。

秀兒驚恐地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就在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異響——原本此起彼伏的犬吠聲戛然而止，檐角的風鈴無風自動，發出清脆卻詭異的叮當聲。

她顫抖著爬下床，想叫醒隔壁的父母，可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院子里傳來低沉的腳步聲。

“林家老大，貧道途經此地，見妖氣沖天，特來相助。”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院中響起。秀兒透過門縫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灰袍、腰掛酒葫蘆的老道士站在月光下，手里托著一只青銅羅盤，羅盤的指針瘋狂轉動，最終直直指向她的房門。

父親披著衣服匆匆迎出去，聲音里帶著惶恐：“道長，您是說……我家有妖？”

老道士瞇起眼睛，目光如刀般銳利：“你女兒腹中胎兒，吸食水脈靈氣，若不斬斷因果，立秋之時，整座漁村都將沉入海底。”

這句話像一記悶雷，炸得林老大踉蹌后退。母親癱坐在地上，哭喊道：“道長救命啊！”

秀兒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開門：“我沒有！我什么都沒做過！”

老道士冷冷掃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眉頭緊鎖：“你撿的那塊玉佩，是龍族的婚契。你腹中胎兒，是東海龍族的血脈。”

消息像野火一樣燒遍了整個漁村。天還沒亮，林家院子外就圍滿了舉著火把的村民。

“把妖女交出來！”
“不能讓她生下妖怪！咱們村會被連累的！”

王鐵匠拎著鐵錘，滿臉兇相：“林老大，你要是不舍得動手，咱們替你清理門戶！”

父親站在門口，臉色慘白，手里的魚叉微微發抖。母親死死抱住秀兒的胳膊，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秀兒渾身發冷，腹中的胎兒似乎感應到了危險，猛地一蹬，疼得她彎下腰。她低頭一看，肚皮上的青鱗竟蔓延到了胸口，在火光下泛著妖異的光澤。

就在村民們即將沖進來的瞬間，東海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

所有人驚恐地回頭，只見遠處的海面上，黑云翻涌，電閃雷鳴。云層之中，隱約可見一條巨大的青龍盤旋，鱗爪森然，一雙金色的豎瞳冷冷注視著漁村。

老道士臉色驟變，猛地拔出背后的桃木劍：“不好！龍族來搶人了！”

秀兒死死抓著門框，指甲深深掐進木頭里。東海上空的青龍在云層中翻騰，每一次盤旋都帶起狂風，吹得漁村的茅草屋頂簌簌作響。村民們的火把在風中明滅不定，映照出一張張驚恐的臉。

老道士的桃木劍指向秀兒的肚子，劍尖泛著冷光："這胎兒吸食水脈靈氣已近成熟，若不立刻取出，立秋子時便是漁村覆滅之時！"

"不行！"秀兒母親撲上來擋在女兒身前，聲音嘶啞，"這是我閨女的血肉，你們不能——"

"愚婦！"老道士厲聲打斷，"你可知龍族子嗣降世需以凡人性命為祭？等到這妖胎破腹而出時，第一個死的就是你女兒！"

秀兒渾身發抖，腹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胎動。她痛得彎下腰，恍惚間聽見一個清越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娘親......別怕......"

村民們已經徹底瘋狂。王鐵匠掄起鐵錘砸開院門，幾個壯漢沖上來就要按住秀兒。父親林老大突然抄起魚叉，橫在眾人面前："誰敢動我閨女！"

老道士冷哼一聲，袖中甩出一道黃符。符紙無風自燃，化作一條火蛇纏住林老大的手腳。母親哭喊著去扯，卻被火蛇燙得縮回手。

"按住她！"老道士桃木劍直指秀兒眉心，"待我剖出龍珠，你們村就——"

話音未落，秀兒胸前的玉佩突然炸開刺目青光。一條虛幻的龍影從她腹部沖天而起，龍吟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祠堂里供奉了三十年的媽祖神像"咔嚓"裂開，兩行血淚從瓷像眼中滑落。

東海方向傳來驚天動地的龍嘯。黑云中那道青龍虛影驟然凝實，化作一個白袍玉帶的俊美男子踏浪而來。他額生玉角，衣袂翻飛間露出青鱗閃爍的腕甲——正是秀兒夢中見過的那個人！

"敖晟來遲，讓娘子受苦了。"男子揮手間，撲向秀兒的村民全被無形氣浪掀翻。

老道士面色大變："東海龍太子！"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在桃木劍上，"天地玄宗，萬氣本根——"

"滾！"龍太子袖袍一揮，老道士像斷線風箏般飛出去，撞斷三棵椰樹才停下。

秀兒怔怔望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子，腹中胎兒激動地翻騰。突然，她感覺一股熱流從腿間涌出——羊水破了。

九道紫雷接連劈落，海天之間電閃雷鳴。秀兒在暴雨中痛苦呻吟，每陣宮縮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龍太子敖晟單膝跪地，掌心貼在她腹部，青光不斷渡入她體內。

"堅持住......"他聲音發顫，"我們的孩兒正在轉化龍形......"

最后一波劇痛襲來時，秀兒看見自己腹部透出耀眼光芒。嬰兒啼哭聲響起的那一刻，整片海域的浪潮突然靜止，繼而瘋狂倒灌向天空！

褪去的人形下，新生兒渾身覆蓋著細密青鱗，額間兩點玉角瑩瑩生光。老道士掙扎著爬起來，聲嘶力竭："不能留它！龍族混血必遭天譴！"

仿佛印證他的話，一道水桶粗的紫雷直劈而下！敖晟縱身化龍迎擊，卻被天雷劈得鱗甲翻飛。第二道雷緊隨而至，眼看就要擊中嬰兒——

秀兒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撲過去將孩子護在身下。

尾聲：遺珠滄海

刺目的白光過后，海灘上多了一座人形礁石。那礁石保持著母親環抱嬰兒的姿勢，任憑潮汐沖刷巋然不動。

敖晟抱著龍角嬰兒跪在礁石前，龍淚墜地成珠。潮水退去時，人們看見礁石腳下生出無數瑩潤的珍珠，隨著浪花滾入深海。

漁村重建了送子娘娘廟。神像面容與當年的少女一般無二，只是懷中嬰孩額生雙角，腕纏青鱗。每逢大潮之夜，總有漁民看見青光縈繞的龍影盤踞在望夫礁上，龍吟聲聲，如泣如訴。

而東海最深處的水晶宮里，總有個小龍君纏著父王問："娘親什么時候回來呀？"

敖晟望著掌心那枚越來越溫潤的人形礁石，輕聲道："等你學會控制潮汐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