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印度航空公司（Air India）發生的致命空難，再次將一項在航空業爭論了長達25年的議題推向了風口浪尖：是否應強制在客機駕駛艙內安裝視頻攝像頭，以輔助現有的駕駛艙語音和飛行數據記錄器（即“黑匣子”），從而更全面地監控飛行員的行為。

這一爭議的核心，是在追求極致的飛行安全與保護飛行員基本隱私之間的艱難權衡。

支持者的呼聲：填補調查的“最后一塊拼圖”

空難發生后，支持安裝攝像頭的聲音變得愈發響亮。國際航空運輸協會（IATA）總干事、前資深飛行員威利·沃爾什（Willie Walsh）近日在新加坡明確表示，有“強有力的論據”支持在駕駛艙安裝攝像頭，以補充現有記錄儀的信息。

航空專家根據印度飛機事故調查局（AAIB）的初步報告指出，針對印航171號航班的墜毀，外界已產生疑問，即事故是否與其中一名飛行員在起飛后數秒內切斷了波音787發動機的燃油供應有關。這場發生在印度艾哈邁達巴德的空難，導致機上242人中的241人以及地面19人遇難。沃爾什認為，在此背景下，“基于我們目前有限的了解，視頻記錄很可能在調查飛行員心理健康問題方面，為調查人員提供巨大幫助。”

支持者的核心論點是，視頻畫面能夠填補現有“黑匣子”留下的信息空白。一份發布于印航空難后18天的澳大利亞墜機調查報告，為此提供了強有力的佐證。報告稱，在調查一架羅賓遜R66直升機于2023年空中解體的事故時，駕駛艙的視頻錄像被證明是“無價之寶”。視頻清晰顯示，“在飛行的大部分時間里，飛行員都在從事與飛行無關的任務，特別是在使用手機以及吃喝東西。”

事實上，早在2000年，美國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就曾呼吁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FAA）強制要求商用客機安裝駕駛艙影像記錄器。這一建議的直接導火索是1999年埃及航空990號航班的空難，NTSB的調查結論是副駕駛故意駕機墜毀，導致機上217人全部遇難。航空安全專家約翰·南斯（John Nance）尖銳地指出：“在隱私與安全之間權衡，天平毫無疑問應傾向于安全。保護飛行公眾是一項神圣的義務。”

飛行員的抗拒：對隱私和濫用的深切憂慮

然而，飛行員群體及其工會組織對此持強烈的反對意見。美國航線飛行員協會（ALPA）和聯合飛行員協會（APA）等組織認為，現有的語音和數據記錄器已足以確定事故原因，安裝攝像頭不僅是對隱私的侵犯，還可能被濫用。

APA發言人、美國航空飛行員丹尼斯·塔杰（Dennis Tajer）表示，在事故發生后，外界“因未知而產生的壓力”可以理解，要求獲取更多信息的反應也很正常，但他堅信調查人員已擁有足夠的數據來判定事故原因，無需額外增加攝像頭。ALPA則建議，與其增加攝像頭，不如升級現有安全系統，以記錄更高質量的數據。

更深層次的擔憂在于視頻的濫用。航空安全專家、前飛行員約翰·考克斯（John Cox）指出，飛行員擔心這些錄像可能被航空公司用于紀律處分，或者在空難后被泄露給公眾。“在晚間六點的新聞中播出飛行員遇難的畫面，是其家人永遠不應承受的創傷，”他說。

國際航線飛行員協會聯合會（IFALPA）也對此表示懷疑，認為駕駛艙視頻的保密性根本無法得到保證。該組織在一份聲明中稱：“考慮到公眾對聳人聽聞畫面的巨大需求，IFALPA絕對相信，包含飛行員可識別圖像的機載影像記錄器數據，其保護根本無法得到保證。”

科普解讀：現有“黑匣子”能告訴我們什么，又不能告訴我們什么？

要理解這場爭議，首先需要了解現有兩個“黑匣-匣子”的功能與局限：

1. 飛行數據記錄器（FDR）：記錄飛機數百項飛行參數，如高度、速度、航向、發動機狀態、操縱面位置等。它能告訴我們飛機“發生了什么”。
2. 駕駛艙語音記錄器（CVR）：記錄駕駛艙內的聲音，包括飛行員之間的對話、與空管的通話以及駕駛艙內的各種環境聲音（如警報聲、開關聲）。它能幫助我們了解飛行員“說了什么”。

然而，這兩者都無法回答一些關鍵問題：飛行員的實際動作是什么？他們是否按下了正確的按鈕？他們的精神狀態如何？是否存在疲勞、分心甚至失能的情況？這些非語言信息和細微的物理動作，恰恰是視頻攝像頭能夠捕捉到的，也是支持者認為能夠填補調查“最后一塊拼圖”的關鍵。

結語：安全與尊嚴的十字路口

印航的悲劇再次將航空業推到了安全與尊（嚴）的十字路口。NTSB長達25年的呼吁，至今未被FAA采納為強制規定，其背后是各方利益和理念的復雜博弈。盡管前飛行員考克斯提出了一個可能的妥協路徑——“如果全球范圍內能確保視頻的機密性，那么安裝攝像頭便有其道理”，但這在實踐中困難重重。

最終，是否要讓攝像頭進入駕駛艙，取決于整個行業能否找到一個既能滿足公眾對極致安全的要求，又能尊重飛行員作為專業人士基本隱私和尊嚴的平衡點。而這一問題的答案，或將深刻影響未來航空安全的發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