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細雨如絲,山間小徑濕滑泥濘。柳月娥挎著竹籃,踩著青苔斑駁的石階往山上走。
籃子里裝著新蒸的艾草團子、一壺米酒,還有她前幾日剛繡好的素帕——帕角繡著兩只交頸的燕子,針腳細密整齊。
"三年了......"她停在一座無字石碑前,輕聲呢喃。
這座墳里其實沒有丈夫的尸骨。三年前,趙明遠進山采藥,失足墜崖,村里人尋了半月,只找回他一只沾血的布鞋。月娥不肯信他死了,硬是立了衣冠冢,卻固執地不刻名字,總覺得有一天他會回來。
她蹲下身,用袖子擦去碑上的雨水,又從籃中取出團子擺好:"明遠,今年的艾草長得旺,我多放了蜂蜜,你嘗嘗......"
話未說完,旁邊的灌木叢突然"沙沙"響動。月娥撥開枝葉一看,竟是只通體雪白的刺猬,后腿被生銹的獸夾咬住,正瑟瑟發抖。
"哎喲,造孽!"月娥連忙取出剪子,小心撬開獸夾。刺猬疼得縮成一團,背上的刺都豎了起來。
"莫怕莫怕,"月娥從祭品中取出艾草,揉碎敷在傷口上,"這艾草止血最管用,我家明遠從前采藥受傷......"說到一半哽住了,低頭用布條給它包扎。
刺猬黑豆似的眼睛望著她,漸漸放松下來。月娥正要把它放進草叢,忽然瞥見墳頭石縫里長著幾株奇特的草藥——七片青葉托著紫花,正是明遠曾說過的"七葉蓮"。
"怪了,"她喃喃自語,"這寶貝只長在懸崖暖泉邊,怎會......"
一陣山風吹過,刺猬突然從她手心掙脫,一瘸一拐地鉆進墳后草叢。月娥搖搖頭,繼續清理墳周雜草,直到日頭西斜才起身回家。
夜里,月娥在油燈下補衣裳,忽聽窗欞"嗒嗒"輕響。推開窗,白日那只白刺猬竟蹲在窗臺上,背上粘著半塊殘缺的玉佩——青玉上雕著半只燕子,正是當年她送給明遠的定情信物!
"這......"月娥手一抖,針扎在指尖。刺猬卻轉身跳下窗臺,消失在月色中,只留下那半塊殘佩,在燈下泛著幽幽的光。
月娥將那半塊殘佩放在枕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月光如水,照得玉佩上的燕子紋路格外清晰——那是她親手畫的圖樣,當年明遠笑著說要"日日佩在腰間,就像帶著娘子在身邊"。
迷迷糊糊間,她忽然聞到一陣藥香。睜眼時,竟置身于云霧繚繞的山谷中,遠處溪水叮咚,一株七葉蓮在風中搖曳。
"柳娘子。"
月娥回頭,見一位白發老者立于青石上,手持藤杖,眼含慈悲。細看時,那藤杖上竟纏著幾根雪白的刺猬刺。
"您是......"
老者撫須微笑:"白日蒙你救命之恩,特來相報。"他藤杖輕點,霧氣中浮現出畫面——懸崖下的寒潭邊,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被老藥農背起,"你夫君墜落時掛住古松,雖重傷卻保得性命,只是撞傷頭部失了記憶。"
月娥心跳如鼓,畫面一轉,現出間草藥鋪子。那低頭搗藥的男人,不是明遠是誰!他左腕上還有當年熬藥燙傷的疤痕,腰間卻只懸著半塊玉佩。
"青崖村......離此百里......"老者的聲音漸漸飄遠。月娥猛然驚醒,發現天已微亮,枕邊的殘佩竟微微發燙。
三日后,月娥托鄰居照看家里,帶著干糧上了路。一路打聽,終于在第七日傍晚找到藏在深山里的青崖村。村口老槐樹下,果然有間掛著"林氏藥鋪"匾額的小店。
她躲在樹后,看著一個穿青布衫的男子出來收晾曬的藥材。那背影瘦了些,可抬手時袖子滑落露出的燙疤,分明就是明遠!
"這位大嫂,要抓什么藥?"
月娥一顫,那人已走到跟前。三年歲月在他眼角添了細紋,可看她的眼神全然陌生。
"我......心口疼。"月娥胡亂指指胸口,跟著他進店。藥柜上擺著各色草藥,其中一個的標簽竟寫著"趙氏炮制法"——那是明遠家傳的手藝!
"這藥方特別,"她試探道,"像是青州趙家的路子。"
男子抓藥的手頓了頓:"大嫂好眼力。這是三年前救我的老丈教的,他說......"突然按住太陽穴,面露痛苦。
月娥趁機取出繡帕擦汗,帕角的雙燕圖樣在夕陽下栩栩如生。男子目光觸及繡帕,突然瞪大眼睛:"這燕子......"
窗外傳來"沙沙"聲,那只白刺猬不知何時蹲在窗臺上,嘴里叼著片七葉蓮的葉子。
月娥在青崖村住了下來。她在藥鋪對面賃了間小屋,每日替人縫補衣裳,得空就去藥鋪幫忙分揀藥材。村里人都道林郎中好福氣,新來的繡娘手腳麻利,還識得百樣草藥。
"柳娘子,這包安神茶給你。"這日打烊時,男子將個青布包推過來,"夜里聽你咳嗽。"
月娥接過布包,嗅到一絲熟悉的清苦——正是白刺猬這些天叼來的草藥。她不動聲色地取出繡好的藥囊:"禮尚往來,林郎中試試這個,裝冰片可防頭痛。"
藥囊上繡著七葉蓮,男子接過的瞬間突然恍惚:"這針法......"話音未落,村里突然響起急促的銅鑼聲。
"后山塌方了!藥農家的孩子還在溪邊!"
暴雨如注,月娥跟著人群跑到溪邊,只見洪水已漫過石橋。一個總角小兒抱著枯樹哭喊,眼看就要被沖走。
"拴繩子!"男子奪過麻繩系在腰間,縱身跳進激流。月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三年前,明遠也是這樣為救采藥童墜的崖!
洪水咆哮中,男子終于抓住孩子,卻被滾石撞中后腦。月娥沖上去時,見他滿臉是血,卻還死死護著懷里的孩子。
"明遠!"她再也忍不住哭喊出聲。
深夜的藥鋪里,男子發著高熱。月娥用七葉蓮煎水,一勺勺喂他。窗外白刺猬焦急地扒著窗欞,丟進來一株開著紫花的草藥。
"當......歸......"男子突然在昏迷中囈語,"月娥......別怕......"
這三個字如驚雷炸響。月娥抖著手取出珍藏的半塊玉佩,輕輕放在他掌心。兩塊殘玉相合,燕子終于成雙。
"繡莊東廂......藏著給你的......三十歲生辰禮......"男子睜開眼,淚水滾落,"娘子,我回來了。"
原來那年他墜崖后被沖至下游,醒來竟記不起自己是誰。直到今日,破碎的記憶才如潮水涌現。
雨過天晴時,夫妻倆攜手回鄉。經過那座無字碑時,發現碑前擺著三顆紅艷艷的山楂果——正是明遠從前最愛的零嘴。月娥笑著將艾草團子掰開放在果旁:"小家伙,多謝你啦。"
草叢里傳來窸窣響動,雪白的刺團一閃而過,背上還粘著片七葉蓮的葉子,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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