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山尖染成橘紅色的時候,阿青才趕著老黃牛慢悠悠地往村里走。他光著腳丫踩在田埂上,腳底板早就磨出了一層厚繭,連碎石子都硌不疼。
"老伙計,今天咱們多繞了二里地,你可別跟嫂子告狀。"阿青拍了拍黃牛的脖子,從懷里掏出半塊烤紅薯,掰成兩半,"喏,最后一口給你。"
老黃牛濕漉漉的大眼睛溫柔地看著他,舌頭一卷就把紅薯舔走了。阿青咯咯笑起來,沾著紅薯渣的手在牛背上蹭了蹭。這頭牛是阿青五歲那年,爹娘還在世時買的,如今牛角都磨得發亮了。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婦人正在納涼。看見阿青過來,胖嬸子扯著嗓子喊:"青娃子,你嫂子晌午就在找你哩!"
阿青縮了縮脖子,趕緊加快腳步。嫂子王氏最討厭他在外面耽擱,回去少不得又要挨罵。
剛走到自家院門外,就聽見里面傳來摔盆子的聲音。"去哪兒也去了?缸里的水都見底了!"王氏叉著腰站在灶房門口,臉拉得老長。
"我...我去后山放牛了。"阿青低著頭,把牛繩往樁子上拴。
"放牛?我看是去偷懶!"王氏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水缸空了不知道挑?柴火沒了不知道劈?養你有什么用!"
阿青疼得直咧嘴,卻不敢出聲。自從三年前爹娘染病去世,哥哥娶了這個嫂子,他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原本睡的廂房被堆了雜物,只能在牛棚角落里鋪些干草將就。
"愣著干什么?還不去挑水!"王氏甩開他,朝屋里喊,"大柱!管管你弟弟!"
屋里傳來哥哥含糊的應聲,接著是酒壇子碰撞的響動。阿青咬了咬嘴唇——哥哥最近總被嫂子灌酒,喝醉了就睡,什么事都不管。
阿青默默拿起扁擔和水桶,老黃牛忽然用鼻子碰了碰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他偷偷抹了把眼睛,小聲道:"我沒事,你多吃點草。"
等阿青挑完三趟水,天已經黑透了。他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往廚房蹭,希望能找點剩飯。剛走到窗根下,忽然聽見里面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
"...價錢說好了,明兒半夜來領人。"
阿青渾身一僵,蹲在窗下不敢動彈。透過窗紙的破洞,他看見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正和嫂子對坐著喝酒。
"那小崽子精著呢,"王氏壓低聲音,"得先把他哥灌醉。你帶夠蒙汗藥沒有?"
"放心,干這行十年了。"漢子拍了拍腰間鼓囊囊的包袱,"賣到黑礦上,保管一輩子出不來。"
阿青的手死死捂住嘴巴,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他正想悄悄退開,不料踩斷了地上的枯枝。
"什么聲音?"漢子猛地站起來。
王氏臉色一變:"莫不是那死孩子回來了?"
阿青轉身就跑,慌亂中踢翻了墻角的木桶。"哐當"一聲巨響,屋里立刻傳來王氏的尖叫:"快抓住他!"
眼看院門被堵住,阿青一個急轉彎鉆進了牛棚。老黃牛似乎感應到小主人的恐懼,突然"哞"地長嘯一聲,猛地掙斷韁繩沖了出去。
"牛跑了!"漢子在院子里大喊。
"別管畜生!先抓人!"王氏的聲音又尖又利。
阿青蜷縮在草堆里,聽著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月光從牛棚的縫隙漏進來,照在老黃牛平時臥著的地方——那里的干草被扒開了一片,露出泥土上幾道深深的蹄印,像是牛兒反復在同一個地方刨過...
阿青趴在草堆里,耳朵緊貼著地面。院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王氏尖利的叫罵聲也模糊起來。月光透過牛棚頂的茅草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老黃...老黃..."阿青小聲呼喚著,這才想起老黃牛已經沖出去了。他鼻子一酸,趕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得想辦法逃出去。
墻角那幾道深深的蹄印引起了他的注意。阿青爬過去,借著月光仔細查看。老黃牛平時最聽話,從不會無緣無故刨地。
他伸手撥開干草,發現下面的泥土松軟,像是被反復翻動過。
"難道..."阿青心頭一跳,想起娘親去世前,曾摸著他的頭說過:"青兒要記住,咱家最重要的東西都交給老黃了..."
當時他以為娘親病糊涂了,現在想來,莫非另有深意?
阿青趕緊用手挖起來。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終于碰到一個硬物——是個巴掌大的陶罐,罐口用油布封得嚴嚴實實。
正要打開看,院外突然傳來王氏的罵聲:"死牛!看我不宰了你!"緊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阿青慌忙把陶罐往懷里一塞,四下張望想找藏身之處。牛棚狹小,除了草堆別無他物。正著急時,忽然看見老黃牛平時臥著的地方,下面墊著塊破舊的木板。
掀開木板,竟是個不大的地洞!阿青來不及多想,抱著陶罐鉆了進去。剛把木板蓋好,牛棚的門就被"砰"地踹開了。
"那小畜生肯定躲在這兒!"王氏提著油燈,臉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她身后跟著那個陌生漢子,手里拿著根麻繩。
油燈的光透過木板縫隙照進來,阿青屏住呼吸,看見幾只螞蟻在自己手背上爬行。地洞狹小潮濕,但他一動不敢動。
"奇怪,明明看見他往這邊跑的。"漢子用繩子抽打著草堆。
王氏突然尖叫一聲:"死牛!滾開!"
阿青從縫隙看見老黃牛不知何時回來了,正橫臥在牛棚門口,龐大的身軀把出口堵得嚴嚴實實。牛頭低垂,兩只角在燈光下泛著寒光。
"讓開!"漢子舉起繩子要抽打,老黃牛突然"哞"地一聲怒吼,后蹄在地上刨了幾下,揚起一片塵土。
漢子嚇得后退兩步:"這畜生怎么這么兇?"
王氏咬牙切齒:"先不管它,去別處找!那小崽子跑不遠。"說著扯了扯漢子的袖子,"明天再說,萬一把鄰居招來就麻煩了。"
等兩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阿青才敢從地洞里爬出來。老黃牛立刻湊過來,用溫熱的舌頭舔他的手。
"好伙計..."阿青抱住牛脖子,眼淚終于掉下來。他抹了把臉,小心翼翼地打開陶罐。
罐子里是個泛黃的布包,里面裹著一只銀鐲子和一封信。阿青認得,這是娘親出嫁時的嫁妝。信紙已經發脆,上面是娘親娟秀的字跡:
"青兒,若你看到這封信,說明家里出了變故。你爹留下的玉佩被王氏偷走當了,當票藏在西坡古槐的樹洞里。記住,老黃會保護你..."
阿青的手微微發抖。月光忽然變得更亮了,一道銀光透過牛棚頂的縫隙,正好照在銀鐲子上。奇異的是,鐲子反射出的光斑在墻上組成了幾個模糊的字——"西坡古槐"。
"這是...娘親在給我指路?"阿青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時,光斑已經散開了。
老黃牛用頭輕輕頂了頂他的后背,又用鼻子指了指院墻。阿青明白他的意思——現在就得走!
他咬了咬牙,把銀鐲子戴在手腕上,信貼身藏好。正要翻墻,突然聽見屋里傳來哥哥醉醺醺的喊聲:"阿青?阿青?"
阿青腳步一頓。雖然哥哥最近總是醉酒,但小時候哥哥背著他摘果子、教他認字的畫面突然浮現在眼前...
老黃牛焦急地用角頂了頂他的腰,阿青終于下定決心。他摸了摸牛頭:"老黃,我不能連累你,你留下。"
說完,他踩著墻邊的柴堆,翻出了院子。月光下,少年瘦小的身影朝著西坡方向飛奔而去,手腕上的銀鐲偶爾反射出一道微光。
西坡的山路崎嶇難行,阿青赤著腳在碎石和荊棘間奔跑,腳底板被劃出了幾道血痕。
夜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狼嚎,但他顧不得害怕,只緊緊攥著手腕上的銀鐲子,一個勁兒地往前跑。
終于,他看到了那棵高大的古槐樹——樹干粗得三個大人都抱不住,樹冠像一把撐開的巨傘,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
阿青喘著氣跑到樹下,繞著樹干轉了一圈,果然在背陰處發現了一個黑黝黝的樹洞。
他伸手往里摸,指尖觸到一塊硬硬的油紙包。掏出來一看,竟真是一張當票!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羊脂白玉佩一枚,典當銀二十兩,王氏畫押。"
"果然是她偷的!"阿青咬著牙,把當票揣進懷里。正要離開,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和火把的光亮。
"那小崽子肯定往這邊跑了!"
"分頭找!抓到了有賞!"
阿青心頭一緊,趕緊躲到古槐樹后。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已經能照到樹干上了。他屏住呼吸,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只溫暖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噓——別出聲。"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青抬頭,借著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臉——是村里的樵夫劉叔!劉叔朝他使了個眼色,拉著他悄悄退到樹叢深處。
"劉叔,您怎么在這兒?"阿青小聲問。
"我半夜起來砍柴,看見你嫂子帶著幾個生面孔往西坡來,覺得不對勁就跟過來了。"劉叔皺眉道,"你惹什么禍了?"
阿青趕緊掏出當票和娘親的信:"劉叔,我嫂子要賣了我!她還偷了我爹的玉佩!"
劉叔借著月光看完,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走!去找村長!"
天剛蒙蒙亮,村長家的銅鑼就"咣咣"地響遍了全村。
"都起來!出大事了!"村長站在村中央的老榆樹下,臉色鐵青。村民們揉著惺忪的睡眼聚攏過來,議論紛紛。
王氏被兩個壯實的婦人押著,頭發散亂,嘴里還在叫嚷:"憑什么抓我?那小畜生偷家里東西跑了!"
"你閉嘴!"村長厲聲喝道,舉起手里的當票,"這是從西坡古槐樹洞里找到的,上面是你的畫押!阿青他爹的玉佩,是不是你偷的?"
王氏臉色一變,還想狡辯,突然,人群后方傳來一陣騷動。
"讓一讓!讓一讓!"劉叔帶著阿青擠到前面,后面還跟著幾個村民押著那個滿臉橫肉的漢子。
"村長!"阿青的哥哥大柱突然從人群里沖出來,滿臉不可置信,"這...這是真的?你真要賣了阿青?"
王氏見事情敗露,突然癱坐在地上哭嚎起來:"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那小崽子白吃白喝..."
"放屁!"一向老實的劉叔突然爆了粗口,"阿青天天放牛砍柴,你給過他一口熱飯嗎?"
村民們也紛紛指責起來。就在這時,老黃牛不知怎么掙脫了繩子,慢悠悠地走到人群中央,突然低頭一頂,把王氏發間插著的玉簪子叼了下來!
"那是...爹的玉佩!"大柱瞪大眼睛,撿起簪子仔細一看,簪頭赫然是用羊脂白玉雕成的!
真相大白,村長當即拍板:"把這人販子送官!王氏偷盜家產、拐賣孩童,按族規沉塘!"
王氏頓時面如土色,癱軟在地。
三個月后,阿青穿著干凈的新衣裳,坐在村塾里搖頭晃腦地念著《三字經》。
自從那件事后,哥哥大柱悔恨不已,休了王氏,把阿青接回屋里住。老黃牛也享福了,每天都有新鮮的草料。
"阿青!快來看!"放學時,幾個小伙伴在門外喊他。
阿青跑出去一看,只見老黃牛正用角頂開私塾的木門,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陽光下,牛角閃閃發亮,像是鍍了一層金。
阿青跑過去抱住牛脖子,把臉貼在它溫暖的皮毛上。微風吹過,古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仿佛在輕聲訴說著一個關于善良與勇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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