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三十五年紀念日,我老婆送我一張回老家的單程票,一份離婚協議,和一個鎖著的舊木箱。她說:我們的合同,到期了。
我叫周明,今年六十歲,剛從一個國企的副廠長位置上退下來。
我這輩子,自認過得挺順遂。在成都這座安逸的城市里,有房有車,兒子也成家立業了。我和我老婆林素芬,結婚三十五年,沒紅過臉,沒吵過架,在我們單位,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
我以為,我們會就這么,相敬如賓地,走到金婚,走到白頭。
直到,我們三十五周年結婚紀念日那天。
我特意去訂了她最喜歡的館子,買了一束她最愛的百合花。
回到家,她也做了一桌子菜。
氣氛,卻有點說不出的,莊重。
吃完飯,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收拾碗筷。而是從臥室里,拿出了三樣東西,擺在我面前。
一張,去我老家,那個四川大山深處的,單程火車票。
一份,她已經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
和一個,落滿了灰塵的,上了鎖的小木箱。
我當時就懵了。
“素芬,你……你這是干啥子?”我的四川口音,一著急就冒了出來。
她看著我,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平靜和疏離。
她說:“周明,我們的合同,到期了。”
合同?
我們是夫妻,哪來的什么合同?
她把那份離婚協議,推到我面前。
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我們現在住的房子,家里的車,我們倆名下所有的存款,共計一百七十多萬,全部,歸她所有。
而我,凈身出戶。
我能帶走的,只有這個箱子。
“你瘋了?林素芬!”我站了起來,感覺渾身的血都涌到了頭上,“三十五年的夫妻!你就這么對我?為什么?”
她沒有回答我為什么。
她只是指著那個木箱子,淡淡地說:“我們結婚的時候,你爸把它交給了我。現在,我還給你。”
“他說,這里面的東西,比房子車子,比錢,都重要。”
“火車是明天早上的。你走吧。回你該回的地方去。”
“我們的合同,結束了。從今往后,你我兩不相欠。”
說完,她就進了臥室,關上了門。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對著那三樣東西,坐了一整夜。
我試圖去想,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想不出來。
這三十五年,我自認,沒有對不起她。我沒出過軌,沒動過手,工資卡,永遠是第一時間交給她。
可為什么,她會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來結束我們這段,在外人看來,完美無瑕的婚姻?
那個箱子里,到底藏著什么,能比我幾十年的付出,還重要?
第二天一早,我拉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拿著那個沉甸甸的木箱子,離開了那個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我沒有跟兒子說。我沒臉說。
我坐上了那趟,開往大山深處的,綠皮火車。
火車“哐當哐當”地,載著我,遠離了成都的繁華,鉆進了川西的崇山峻嶺。
我的老家,叫青瓦村。一個地圖上都快找不到的,窮得叮當響的小山村。
我快四十年,沒回來了。
我憑著記憶,找到了我家的那棟,已經快要塌掉的,土坯房。
院子里,長滿了荒草。
一個叼著煙桿,滿臉褶子的老人,正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看著我。
是三叔。
我爸的堂弟,村里,我唯一還認識的親人。
“三叔。”我叫了一聲,聲音沙啞。
三叔瞇著眼,看了我半天,才認出我來。
“是……是阿明啊?你個,還曉得回來哦?”
龜兒子
我苦笑了一下,沒說話。
我把那個木箱子,放在地上。我試了試,鎖得死死的。
三叔看到那個箱子,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
“這……這不是你爹那個‘寶貝’嗎?咋到你手里了?”
“我老婆,給我的。”
“素芬那女娃啊……”三叔砸吧砸吧嘴,“是個好女娃。有情有義。”
我心里一陣刺痛。
“三叔,這箱子,怎么打開?”
三叔說:“鑰匙,在你娘那里。”
我娘,在我五歲那年,就病死了。
三叔看我一臉迷茫,嘆了口氣,走進里屋,從一個破舊的柜子里,翻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小包。
“你娘走的時候,交代我,把這個,交給你爹。你爹,娶素芬那天,又把它交給了我。你爹說,要是有一天,你拿著那個箱子,回了村。就把這個,交給你。”
我顫抖著手,打開那個紅布包。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生了銅銹的,鑰匙。
我用鑰匙,打開了那個,鎖著我半生命運的,木箱。
箱子里,沒有金銀珠寶,沒有房產地契。
只有三樣東西。
一沓,厚厚的,用草繩捆著的,泛黃的紙。
一份,用毛筆寫的,同樣泛黃的,“協議”。
和一只,已經發黑的,最普通的,銀手鐲。
我拿起那沓紙。
那是一張張,借條。
“今欠張家大米三斗,來年收成還。”
“今欠李家臘肉五斤,年底殺豬還。”
“今欠王家草藥錢一元五角……”
借條,有幾十張。
落款,全都是我父親的名字,孟大軍。
我拿起那份協議。
紙上的字,寫得很用力,像是要穿透紙背。
那不是結婚證。
那是一份,“婚姻協議”。
甲方:林德旺(林素芬之父)。
乙方:孟大軍(我爹)。
協議內容:
“茲因乙方孟大軍,為妻治病,欠下青瓦村眾鄉親債務共計人民幣三百七十二元,無力償還。甲方林德旺,愿替乙方,還清所有債務。”
“作為交換,乙方孟大軍,需娶甲方之女林素芬為妻。婚后,乙方需將所有收入,交予林素芬打理。”
“林素芬,需盡為人妻母之責,將乙方之子周明,撫養成人,直至其成家立業。”
“此協議,以三十五年為期。三十五年期滿,婚約自動解除。屆時,所有婚內財產,歸林素芬所有,以作償還。乙方周明,需凈身出戶,回歸故里。”
協議的最后,是兩個鮮紅的,刺眼的,手印。
我看著那份協議,感覺天旋地轉。
我一直以為,我的父母,是自由戀愛。
我一直以為,我的婚姻,是愛情的結晶。
原來,都不是。
我的人生,從頭到尾,就是一場,交易。
我媽,那個我印象中溫柔的女人,原來,是個藥罐子。我爸,為了給她治病,欠了全村的債。
我老婆,林素芬,那個我以為愛了我一輩子的女人。原來,她嫁給我,只是為了,替她爹,來我們家,“討債”。
她用三十五年的青春,來換取我們家欠下的那三百多塊錢。
而我,這個所謂的“天之驕子”,這個大學生,這個國企干部。
我不過是,這場交易里,最重要的一個,“抵押物”。
三叔看著我慘白的臉,把煙桿在地上磕了磕。
“阿明啊,你別怪你爹,也別怪素芬。”
“你爹那個人,要強了一輩子。你娘走后,他欠了一屁股的債,一個人帶著你,好幾次,都想去跳崖。”
“是素芬她爹,那個老精明鬼,找上門來。他說,他看中你爹人老實,也看中你,是個讀書的苗子。”
“他說,他可以替你爹,還清所有的債。但他不要利息,他要,你這個‘人’。”
“他要素芬嫁給你爹,然后,再把你,培養成才。他說,等你出息了,他女兒,也能跟著沾光,去城里過好日子。”
“你爹,沒得選。”
“素芬那女娃,也沒得選。她爹的話,她不敢不聽。”
“我記得,他們結婚那天,你爹,就把那個箱子,和這個鑰匙包,都交給了素芬。”
“你爹對她說,‘素芬,我們家,欠了全村人。現在,又欠了你們家。我這輩子,還不清了。只能,指望阿明。’‘這個箱子,是我們周家的“根”,也是我們周家的“債”。’‘等哪天,阿明出息了,你覺得,債還清了。你就把箱子,還給他。讓他,回來。’”
三叔指了指那只銀手鐲。
“這個,是你親娘,留給你,唯一的東西。”
我拿起那只手鐲,冰涼,沉重。
我好像,能感覺到,我那素未謀面的母親,臨終前的,不甘和無奈。
我也好像,能感覺到,我爸,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簽下那份協議時,內心的,屈辱和掙扎。
我更好像,能感覺到,林素芬,那個十八歲的少女,嫁給我那個,比她大了十幾歲,還帶著個拖油瓶的,落魄男人時,眼里的,認命和麻木。
她用她最美好的三十五年。
兢兢業業地,扮演著一個好妻子,好母親。
她把我,撫養成人。
她幫我,娶妻生子。
她完成了她的“合同”。
所以,她走了。
走得那么干脆,那么決絕。
她把房子,車子,票子,都拿走了。因為,那是她應得的,“報酬”。
她把這個箱子,這個“債”,還給了我。
她讓我,回到這個,故事開始的地方。
她不是在,拋棄我。
她是在,解放她自己。
也是在,提醒我:
周明,別忘了,你的根,在哪兒。別忘了,你們周家,欠了這片土地,什么。
我走出那間破敗的土坯房。
站在院子里,看著青瓦村,這個貧窮,落后,但養育了我,也借錢給我爹救我娘的,小山村。
我拿出手機,給我那個,在上海工作的兒子,打了個電話。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最后,我兒子說:“爸,我明白了。”
“把我那輛車,賣了吧。應該,能值個二十多萬。”
“錢,我馬上給您打過去。”
掛了電話,我拿著那沓厚厚的借條,開始,一家一家地,敲門。
很多當年借錢給我家的老人,已經不在了。
開門的,是他們的兒子,孫子。
他們看到我,都很驚訝。
我把當年的借條,還給他們。
再把,連本帶利,早已翻了幾十上百倍的錢,塞到他們手里。
我對著他們,深深地,鞠躬。
“對不起。我們周家,這筆債,還晚了。”
村里的人,看著我,眼神,從最初的,陌生和戒備,慢慢地,變成了,尊敬和熱絡。
他們開始,拉著我,去家里吃飯。
他們跟我講,我爹當年的窘迫。
他們跟我講,我娘當年的善良。
他們跟我講,這個村子里,最質樸的,人情和道義。
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還清了所有的“債”。
我還剩下,十萬塊錢。
我用這筆錢,把我們家的老房子,重新修葺了一下。
我沒有回成都。
我留在了,青瓦村。
我用剩下的錢,買了些樹苗,種在了村子后面的荒山上。
村里人都笑我,說我這個城里回來的文化人,怕是,讀傻了。
我只是,笑了笑。
我老婆林素芬,用三十五年,替我還清了,我們家欠她的,那筆“情債”。
現在,輪到我了。
我要用我的后半生,來還我們周家,欠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的,那筆“恩債”。
我不知道,這條路,要走多久。
我只知道,林素芬給了我一張,回家的單程票。
而我,好像,才剛剛,踩在家門口的,那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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