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王大志,頭七那天,他的手機突然在我枕頭邊“嗡”地一聲炸響。
我嚇得一激靈,從迷迷糊糊的悲傷里彈坐起身。
這一個星期,我像被水泡發了的饅頭,整個人都是懵的,軟的,魂不在身上。大志的手機就一直扔在床頭柜上,充電線都沒拔。我沒動過,也沒人來電話,安靜得像一塊黑色的墓碑。
可現在,這塊墓碑亮了。
屏幕上跳著兩個讓我渾身血液倒流的字:
新歡。
我死死盯著那兩個字,像被人迎面夯了兩拳,耳朵里嗡嗡直響。
新歡?
哪個新?什么歡?
王大志,我認識他十年,結婚八年,我們倆一塊兒從一輛二手三輪車開始,支起一個十平米的“大志面館”。他揉面,我配湯,我倆的手,一個糙得像砂紙,一個燙得都是疤。
我們倆的日子,苦得像沒放糖的黃連水,但我們是彼此唯一的甜。
親戚朋友都說我倆是模范夫妻,是那種能共苦的命。我也一直這么覺得。
直到三天前,他在送外賣的路上,為了躲一個突然躥出來的孩子,連人帶車栽進了路邊的溝里。等我趕到醫院,他人已經涼了。
我哭得天昏地暗,感覺我的天,塌了。
辦后事的時候,他那幫哥們兒,一個個大老爺們,摟著我肩膀,哭得比我還兇。他們說:“嫂子,大志這輩子,心里就只有你一個人,你得挺住。”
我信了。我以為我嫁了個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可現在,他尸骨未寒,一個叫“新歡”的來電,像一個最惡毒的巴掌,狠狠扇在我臉上。
我渾身發抖,不是冷的,是氣的。
我劃開手機。密碼是我和大志的結婚紀念日,他這個土老帽,啥都記不住,就這個日子記得賊清楚。
電話已經被對方掛了。
我點開通話記錄,“新歡”的未接來電,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點開了微信。
置頂的聊天框,是我。我們的聊天記錄停在他出事那天早上,他給我發了個憨笑的表情,說:“媳婦兒,今天中午想吃你做的油潑面。”
我往下翻。
手指像有千斤重。
然后,我看到了。
一個陌生的,沒有備注的頭像,點開頭像,是一個女人的背影,燙著時髦的大波浪卷,背景是金碧輝煌的KTV。
我點進去。
聊天記錄不多,但每一句,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往我心窩子里捅。
“今天累不累?”
“老樣子。”
“給你點的宵夜放你車簍里了,記得吃。”
“謝了。”
“下次什么時候來?我等你。”
“看情況。”
時間,都是深夜。地點,都是我不知道的地方。
還有轉賬記錄。
530。
1314。
520。
一筆一筆,全是他轉給對方的。數額不大,但扎眼。
我們的面館,一個月流水好的時候能過萬,但刨去房租水電、食材成本,落到我倆手里的,也就五六千塊錢。這還是我倆起早貪黑,一天干十六個小時換來的。
我倆摳門到什么程度?我一件羽絨服穿了五年,他一雙鞋能穿到鞋底磨穿。我倆最大的娛樂,就是半夜收了攤,去路邊攤一人來一瓶啤酒,一盤毛豆。
我以為我們是在為我們的小未來攢錢。
我想著,等攢夠了錢,我們就把這個小破店盤出去,回我老家,開個大點兒的,帶包間的那種,雇兩個服務員,我倆就不用這么累了。
我甚至連新店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琴志面館”,用我倆的名字。
現在看來,真他媽是個笑話。
他拿著我們倆一起掙的辛苦錢,去養別的女人。
那個女人,有著我沒有的大波浪,去著我沒去過的KTV,吃著我沒吃過的“愛心宵夜”。
悲傷瞬間就被憤怒和屈辱沖得一干二凈。
我感覺不到心痛了,只感覺到惡心。
我拿著王大志的手機,坐在黑暗里,從天黑坐到天亮。
我想不明白。
我哪里對他不好了?
從我們在一起那天起,我沒跟他紅過一次臉。他說東,我絕不往西。他說面要揉九九八十一遍才筋道,我就把這個數刻在心里。他說湯頭要用牛骨頭熬八個小時,我就半夜三點起來給他看著火。
我為他,手不敢做美甲,臉不敢用貴的護膚品,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粗糙的,只會揉面、熬湯、算賬的女人。
而他,轉頭就把錢花在別的女人身上。
憑什么?
我必須要一個答案。我要看看,那個叫“新歡”的女人,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第二天,我把面館的門鎖了,貼了張“暫停營業”的紙條。
鏡子里的我,眼睛腫得像核桃,臉色蠟黃,頭發亂得像雞窩。
我有多久沒好好看過自己了?
我從箱底翻出一條結婚時買的紅裙子,那時候我還挺瘦的。現在,費了好大勁才把拉鏈拉上,緊得我喘不過氣。
我化了妝,用最紅的口紅,描了最黑的眼線。我要讓他們看看,我不是一個只會圍著灶臺轉的黃臉婆。
我給那個叫“新歡”的號碼,發了條短信:
“我是王大志的老婆。他在哪?”
我故意沒說他死了。我想看看這個女人會怎么回。
等了大概半小時,對方回了兩個字:“你是?”
裝,接著裝。
我壓著火,回道:“別裝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他在你那兒,對吧?讓他滾回來!”
那邊又沉默了。
過了很久,回過來一條:“你來XX醫院,腫瘤科,302病房,我在這里。”
醫院?腫瘤科?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是什么套路?演苦情戲?想告訴我她得了癌癥,所以王大志才同情她,照顧她?
我冷笑一聲。甭管什么妖魔鬼怪,我今天都要去會會。
我打車去了那家醫院。
一進住院部,那股消毒水味兒混雜著絕望的氣息,就讓我很不舒服。
我找到了302病房。
門口站著一個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身白大褂,頭發利落地盤在腦后。她沒化妝,但五官很清秀,眼神里透著一股疲憊和……悲傷?
她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后像是確認了什么,朝我走過來。
“你好,我是劉醫生。”她輕聲說,“你是王大志的愛人,對嗎?”
我看著她,一身正氣,跟我想象中那個KTV大波浪的“新歡”完全對不上號。
我懵了。
“你……你就是‘新歡’?”我聲音都發顫了。
她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個名字,是他給我起的。”她指了指病房里面,“他說,他這后半輩子,就跟這個新歡耗上了。”
我順著她的手指往里看。
病房里,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腦袋剃得精光,插著各種管子,儀器“滴滴”地響著。
不是王大志。
“這是誰?”
“我的病人,也是大志的……病友。”劉醫生頓了頓,眼神里充滿了同情,“我們進去說吧。”
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步都邁不動。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像一張網,把我牢牢罩住。
劉醫生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
她給我倒了杯水,溫的,但我捧在手里,卻感覺像捧著一塊冰。
“王大志……他什么時候走的?”她問得很輕,很小心。
“三天前。”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過。
劉醫生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轉過身去,擦了擦眼睛。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打他電話,一直沒人接,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不想理我。”
“你到底是誰?你跟他,到底是什么關系?”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我需要一個發泄口,不管她是誰。
劉醫生轉過身,看著我,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
“我,是王大志的主治醫生。”
“他,肺癌,晚期。”
“確診,是一年半以前的事。”
轟隆——
我的世界,第二次,塌了。
而且,比上一次,塌得更徹底。
肺癌?晚期?
怎么可能!
王大志,那個能一個人扛一百斤面粉上三樓的男人,那個聲音洪亮得能穿透兩條街的男人,那個冬天里只穿一件單衣都不會感冒的男人。
怎么可能得癌癥?
“你胡說!”我尖叫起來,“你們合起伙來騙我!王大志他好好的!他就是出了車禍!是意外!”
“不是意外。”劉醫生打斷我,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我心上。
“他那天,是來醫院做化療的。做完化療,整個人都是虛的。我讓他住院觀察,他不肯,他說店里忙,得回去幫你。他說你一個人忙不過來。”
“他那天頭暈得厲害,騎車的時候,才會……才會反應不過來。”
“所以,那不是意外。是……是這個病,帶走了他。”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在椅子上。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哽咽著問。
“他求我,不讓我告訴你。”劉醫生的聲音也帶著哭腔,“他說,你們那個面館,是你這輩子的心血。他說你膽子小,怕你受不了這個打擊。”
“他說,他得像個沒事人一樣,撐著,能撐一天是一天。他想多攢點錢,他說,等他走了,你一個女人,沒錢傍身,會被人欺負。”
“他說,這個病,就是他的‘新歡’,一個他甩不掉的,要跟他糾纏到死的‘新歡’。他怕你多想,所以把我的備注改成了這個。”
“他轉給我的錢,也不是什么520、1314,那是他的治療費。有時候錢不夠,就先轉一部分。他每次來,都樂呵呵的,跟我們開玩笑,說他是在‘為愛續費’。”
“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沒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還要讓你擔驚受怕。”
“他跟我說,‘劉醫生,你不知道我媳婦兒有多好。她就是傻,心眼實,別人對她一分好,她能掏心窩子對別人十分。我這輩子能娶到她,是我王大志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劉醫生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接過來,卻怎么也擦不干眼淚。
我的心,被掏空了,又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填滿。
是疼,是悔,是鋪天蓋地的愛。
我這個傻子。
我才是那個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開始拼命回憶。
那些被我忽略的細節,像電影鏡頭一樣,一幀一幀地在我腦海里回放。
一年多前,他開始說自己累。我以為他是干活累的。我還笑話他,說他身體不如從前了。
他開始咳嗽,尤其是在夜里。他說,是廚房油煙嗆的。我還給他買了不少潤喉糖。
他開始偷偷吃藥。有一次我看見了,他騙我說是維生素。我信了。
他開始找各種借口晚回家。他說,是去別的區看新出的調料,是去跟人學做新的面點。我居然也信了。
我還因為他花錢大手大腳跟他吵過架。有一次,他花五百塊錢買了一根我叫不上名字的藥材,說是要加在湯里,能提鮮。我罵他敗家,說他被人騙了。
他沒還嘴,只是默默地把那根藥材收了起來。
現在我才知道,那哪里是給湯提鮮的。那是給他自己吊命的。
他怎么能那么能忍?
那么大的痛苦,那么重的絕望,他是怎么一個人扛下來的?
每天早上,他依舊笑嘻嘻地起床,給我做好早飯,然后去店里揉面,和面。
他依舊會跟我開玩笑,說我是個管家婆。
他依舊會在我累了的時候,給我捏捏肩膀,說:“媳婦兒,辛苦你了。”
我怎么就沒發現呢?
我怎么就那么遲鈍呢?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然后把一個“我還很好”的假象,留給了我。
而我,在他死后,居然還在懷疑他,怨恨他,甚至……想去撕碎那個他用生命保護的秘密。
我真該死。
劉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上了鎖的鐵盒子。
“這是大志前幾天交給我的。”她說,“他說,萬一他有什么事,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
我顫抖著手,接過那個盒子。
鑰匙,就掛在盒子上。
我打開它。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現金,用橡皮筋捆著,大概有三四萬塊。
還有一本存折。戶名,是我的名字。上面,有十萬塊錢。
這是我們倆全部的家當。
存折下面,是一張保險單。
意外險。受益人,也是我。
最下面,是一封信。
信封上,是王大志那狗爬一樣的字跡:“媳婦兒親啟”。
我的眼淚,再一次決堤。
我拆開信。
“親愛的媳婦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估計已經不在了。你別哭,也別怕。
原諒我,瞞了你這么久。
我不是不想告訴你,我是不敢。我怕看你哭,我一看你哭,我這心里就跟刀割一樣,比化療還難受。
我王大志這輩子,沒啥大本事,就是個揉面的。沒讓你穿金戴銀,沒讓你住大房子。你跟著我,凈吃苦了。
這病,來得不是時候。我本來還想著,再干個三五年,咱就把店盤了,回你老家,買個小院子,我給你種一片你最喜歡的向日葵。
看來,是實現不了了。
媳婦兒,我走了以后,你別太累了。那個面館,要是撐不下去,就賣了吧。別學我,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給你留了點錢,不多,你省著點花。保險公司的賠償金,應該也快下來了。你拿著那筆錢,別舍不得,給自己買幾件好衣服,買點好的護膚品。別再把自己活得那么糙了。
你還年輕,以后,要是遇到合適的,就再找一個吧。找個比我對你好的,身體棒的,能陪你一輩子的。
別老想著我。我這人,沒啥好想的。
就是有點不甘心。下輩子,要是我還能遇見你,我一定提前把身體鍛煉好,不抽煙,不喝酒,好好養生,爭取能陪你到金婚,到鉆石婚。
行了,不寫了,護士又來催我吃藥了。那藥,苦得要命。
媳婦兒,別哭。哭起來就不好看了。
忘了跟你說,你穿那件紅裙子,真好看。像我倆剛結婚那會兒。
永遠愛你的,
大志”
信紙,被我的眼淚浸透,字跡開始變得模糊。
我卻像是要把每一個字,都刻進骨頭里。
我抱著那個鐵盒子,坐在劉醫生的辦公室里,哭得像個孩子。
那些關于“新歡”的憤怒、屈辱、猜忌,此刻都變成了一把把更鋒利的刀,反復切割著我的心臟。
我恨我的愚蠢,我的不信任。
我連他最后的一點溫柔和愛,都差點親手毀掉。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醫院的。
外面的太陽很大,很刺眼。
我回到我們那個又小又暗的面館。
店里,還殘留著王大志的氣息。
灶臺上,還放著他沒用完的那袋面粉。
墻上,還掛著我們倆唯一的合影。照片里,他笑得一臉褶子,摟著我,眼睛里都是光。
我曾經想把這家店賣了,逃離這個讓我傷心的地方。
現在,我卻覺得,這里是全世界最溫暖的港灣。
因為這里,有他來過的痕跡,有他用生命守護的一切。
我走到門口,撕掉了那張“暫停營業”的紙。
我走進后廚,系上他買給我的那條圍裙。
我舀起一瓢面粉,倒進盆里,加水,然后開始揉面。
一下,兩下,三下……
我好像聽見他在我耳邊說:“媳婦兒,勁兒小了!面要揉九九八十一遍才筋道!”
我一邊流淚,一邊笑。
我一邊揉面,一邊點頭。
“知道了,知道了,我記著呢!”
太陽從窗戶照進來,給面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
我知道,他還在這里。
他化作了這面館的煙火氣,化作了這湯頭的濃郁,化作了這面條的筋道。
他把他自己,揉進了我的生命里。
“新歡”帶走了他的人,卻把他的愛,永遠地留給了我。
大志,你放心。
我不賣店,也不再找了。
這家“大志面館”,我會一直開下去。
我會守著它,守著我們倆的家,直到我累了,揉不動面了,就去你給我種的向日葵下面,找你。
到那時候,你可得一眼就把我認出來啊。
我穿著你最喜歡的那條紅裙子,去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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