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我猜你和我一樣,都有一個如釋重負的時刻。
那就是,從體檢中心拿到那份厚厚的報告,快速翻到最后一頁的“醫生總檢”,看到“未見明顯異常”那幾個字。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又為生命賬戶充值了一年,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熬夜、點外賣了。
這個小小的儀式,是現代都市人給自己的一份確定性,一份安全感。
直到北京那位女律師張曉玲的故事,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把我們所有人的這份“小確幸”炸得粉碎。
連續十年,在著名的愛康國賓體檢,每年都是“未見明顯異常”。結果2024年,在另一家機構一查,腎癌,而且已經是晚期,骨轉移。
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一個自律的、相信專業的精英律師,用十年時間信任一家頭部體檢機構,換來的是一個幾乎無法挽回的結局。
這事兒一出,群情激憤。網上到處都是對愛康國賓的口誅筆伐,罵它“無良商家”、“草菅人命”。愛康國賓也兩次回應,說我們沒漏診,我們當年報了“鈣化灶”,而且這個癌發展得特別快,我們沒責任。
你看,這就像一場羅生門。我們這些外行,也搞不清B超影像上的一個“鈣化灶”和一個“腫瘤”之間,到底隔了多遠的距離。
但今天,我不想帶你去斷案,去爭論到底是誰的責任。因為那樣,我們很可能只會得出一個“這家公司真壞”或者“這位律師真倒霉”的結論。
我想邀請你跟我一起,往深處想一層。
商業模式的致命缺陷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根本不是某一家公司、某一個醫生的偶然失誤?而是這個行業,從根兒上,它的商業模式就埋著一顆定時炸彈。
我們普通人以為,我們花錢去體檢,是購買“健康保障”。但實際上,我們從商業體檢機構那里買到的,很可能是一個叫做**“無反饋產品”**的東西。
啥叫“無反饋產品”?別急,我們先把場景拉開,看看更多的細節。
張曉玲律師的遭遇,是個案嗎?你稍微一搜,心就涼了半截。
安徽的李先生,在愛康國賓體檢,報告說“肺內結節、肺內炎癥”。聽著像小問題吧?結果幾個月后確診肺癌。后來找專家把片子一對,說那個2.7厘米的病灶,體檢的時候就已經在了,但報告里壓根沒提它的風險。
銀川一位33歲的女性,連續兩年在愛康國賓做宮頸癌篩查,都沒問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子宮全切。一個家境本就艱難的家庭,瞬間被拖入深淵。
最諷刺,或者說最黑色幽默的是什么?
是愛康國賓的創始人張黎剛先生,在2018年,自己就曾振臂高呼,炮轟行業亂象。他說:“行業里邊也有真體檢、假體檢。也有我們一些同行,抽了血做都不做,把血倒掉了,直接給結果。”他還說,“用護士假冒醫生做超聲檢查。”
這番話,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可幾年后,這些話像一把把回旋鏢,嗖嗖地全都飛回來,精準地打在了自己身上。
衛健委抽查發現,有的民營體檢機構,CT影像閱片時間平均只有4.2分鐘,而公立醫院是15分鐘。北京愛康國賓旗下的門診部,就因為“使用非衛生技術人員從事醫療衛生技術工作”被罰過款。
你看,當一個行業頭部企業的創始人都公開承認存在“假體檢”,而他自己的企業也深陷各種“漏診”、“誤診”的指控時,我們是不是就不能簡單地用“壞人”或者“倒霉”來解釋了?
這背后,一定有一個更深層的、系統性的力量在驅動。
這就是我剛才提到的那個概念——“無反饋產品”
想一想,你去看病,去的是一家正規三甲醫院。掛了個專家號,醫生看了你的片子,說:“你這是A病,得做手術。”
這個診斷,就是一個產品。但這個產品牛在哪兒?它有一個極其強大的“反饋閉環”。
你做了手術,如果病好了,說明他診斷對了,口碑+1,獎金+1,沒準還能寫個論文。如果病沒好,甚至更重了,你和你的家屬會立刻找回去,輕則投訴、在外面宣傳這家醫院不行,重則糾紛。
這個“診斷”的后果,馬上就會反作用于醫生和醫院本身。
醫生的聲譽、收入,醫院的口碑、評級,都和這個“診斷-治療”的閉環,死死地捆綁在一起。所以,他有極強的動力,要把這個“診斷”盡可能做對。
一個優秀醫生的價值,就是在這個殘酷的、即時的反饋系統里,被千錘百煉出來的。
好,我們再來看商業體檢機構。
它的商業模式是什么?它賣給你的,是一份“報告”。當你拿到這份報告,它的服務交付,其實就已經基本完成了。
對于體檢機構來說,最理想的客戶是誰?是你我這樣,大概率沒什么大毛病的普通人。一年一次,過來走個流程,花幾百上千塊,拿走一份“未見異常”的報告,然后彼此相安無事,明年再見。
這簡直是完美的商業模型。成本可控,流程標準,客戶滿意度還挺高——因為沒人喜歡在報告上看到壞消息。
那問題在哪兒?問題就在于那“千分之三”的癌癥概率,就在于張曉玲律師這樣的“黑天鵝事件”。
對于一個真正有早期癌癥的患者,體檢機構的報告,實際上是一個“待驗證”的半成品。它的對錯,無法在體檢機構內部得到驗證。而是在一年后、兩年后,在另一家醫院的診室里,才被最終宣判。
這時候,反饋的鏈條已經變得太長、太弱了。
你想,一家體檢機構,每年服務100萬人。假設癌癥發病率是千分之三,那就是3000個潛在的癌癥患者。為了精準地把這3000人篩出來,它需要聘請多少像三甲醫院那樣經驗豐富的影像科、B超科專家?需要給他們多高的薪水?需要讓他們花多少時間在每一張片子上?
而這些專家,在99.7%的時間里,看到的都是健康的片子。這在商業上,劃算嗎?
所以,更“經濟理性”的選擇是什么?是聘請一些經驗尚可的醫生,或者干脆是技師,用標準化的、更快速的流程,來處理海量的、大概率正常的體檢需求。這樣做,能完美地服務那99.7%的健康客戶。至于那0.3%的疑難雜癥,就成了一個概率問題。
你看,這根本不是一個簡單的“良心”問題,這是一個深刻的“商業模式”問題。
它的產品,缺乏一個強有力的、能讓它感到切膚之痛的“反饋機制”。它的利潤,恰恰來自于服務那些“不需要反饋”的健康大多數。
更深一層的問題
這事兒最有意思的地方來了。
這個“無反饋”的模式,為什么能在中國大行其道,成為一個年入近3000億的龐大產業?
因為它被困在了一個系統性的“孤島”上。
我一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告訴我一個常識:在國內,你去三甲醫院看病,拿著一份商業體檢機構的報告,幾乎所有醫生都會跟你說:“對不起,我們不認。麻煩你,在我們這兒重新查一遍。”
這句話,像一道天塹,徹底斬斷了商業體檢機構和主流醫療體系之間的連接。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體檢機構這個“零件制造商”,它生產的“零件”(體檢報告),永遠沒有機會被裝到“汽車”(臨床診斷與治療)上,去跑一跑,看看到底好不好用。
它無法從下游獲得最權威的校準。它漏診了,下游的醫院不知道;它誤診了,下游的醫院也只是讓病人重查一遍而已。它成了一個醫療體系之外的“體外循環”,一個封閉的、自我校驗的系統。
再加上我們都知道的,法律賠償的力度。銀川那個宮頸癌晚期的女士,最終拿到的賠償是十幾萬。這點錢,對于一家年收入幾十億的巨頭來說,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更像是一筆“業務耗損”。
一個沒有下游校驗、又沒有上游強力懲戒的商業模式,你指望它能有多大的動力去提升自己最核心、但也最昂貴的能力呢?
結語
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勸你別去體檢。
而是希望我們都能建立一個更清醒的認知。
當你走進一家裝修精美、服務周到的商業體檢中心時,你要清楚地知道,你購買的到底是什么。
你買到的,不是一份“健康保證書”,而是一個“概率篩選器”。它的主要功能,是把大概率健康的你,從人群中篩出來,讓你安心。但它對于精準捕獲那些小概率的、潛藏的“黑天鵝”,能力是相對有限的。
它就像一個安裝在你家的煙霧報警器。在99.9%的日子里,它沉默不語,讓你覺得歲月靜好。但你絕不能把家里的消防安全,全部寄托在這一個報警器上。你還得自己多留心,知道消防隊的電話是多少。
對于我們的健康,體檢報告只是一個路標,而不是終點。尤其是當你的身體已經發出某些信號,或者報告上出現任何你看不懂的“術語”和“可能”時,請務必拿著它,去到那個擁有強大“反饋閉環”的地方——醫院,找專業的醫生,去獲得那個最關鍵的“閉環驗證”。
我們生活在一個高度商業化的社會,幾乎一切都可以被包裝成產品來售賣,包括我們的“健康焦慮”。
但我們必須擦亮眼睛,看清每一種產品背后,真實的商業邏輯。
因為當我們為了一份廉價的安心,而放棄了審慎的追問時,我們付出的代價,可能會遠超自己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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