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帶阿琳回村時,玉米剛收完,田埂上堆著金燦燦的秸稈,風一吹就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像誰在暗處偷笑。阿琳穿著米白色的風衣,踩著細高跟,在滿是泥點的土路上走得小心翼翼,長發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脖頸上那顆小小的朱砂痣。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顆痣后來會被村里人編排成“狐貍精的記”,更不知道,這場我賭上全部勇氣的婚姻,會把我釘在恥辱柱上,連影子都沾滿唾沫星子。
一、紅本本上的褶皺
領證那天是個陰天,民政局門口的梧桐葉落得滿地都是。阿琳攥著戶口本的手一直在抖,指節泛白,像是怕被誰搶走。我偷偷看她的側臉,她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能遮住眼底的青黑——前一晚她又沒睡好,經紀人發來的消息像催命符,問她是不是真要砸掉自己的飯碗。
“想好了?”我問她,聲音比秋風還干。
她抬頭看我,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東西,像深潭里的碎光。“陳陽,”她叫我的名字,尾音有點顫,“以后我就不是那個‘玲奈’了,我是你老婆,林曉琳。”
我嗯了一聲,把紅本本塞進外套內袋,那里貼著心口,能感覺到紙頁的粗糙。走出民政局時,她突然停下來,從包里掏出個小盒子遞給我。是枚銀戒指,樣式簡單,上面刻著個極小的“琳”字。“我沒什么錢,”她低著頭,“這個……”
“挺好。”我打斷她,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大小正好。其實我知道,她那些年賺的錢,大半都給了病重的母親,剩下的,全填了弟弟賭債的窟窿。她不是他們說的那種“賺快錢的女人”,她只是被生活按在泥里,不得不長出刺來的野草。
回村那天,車剛停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就圍了一群人。三姑六婆的眼神像探照燈,在阿琳身上掃來掃去,嘴角掛著曖昧的笑。王二嬸最是直白,湊到我媽跟前嘀咕:“這姑娘看著面熟啊,是不是那個……電視里的?”
我媽臉上的笑僵了僵,扯著阿琳的胳膊往家走,聲音大得能驚動樹上的麻雀:“啥電視里的,是城里來的好姑娘,我家陳陽有福氣!”
可福氣這東西,在村里人的唾沫里,是最不值錢的。
沒過三天,村里的閑話就長了翅膀。有人說我娶了個“千人騎萬人壓的貨”,有人說我是窮瘋了,撿別人不要的破爛。我去田里干活,背后總有人指指點點,那些笑聲像針一樣扎在背上。我爹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鍋子敲得石階邦邦響,半天憋出一句:“你這是把陳家的臉丟盡了。”
阿琳把自己關在屋里,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我推門進去時,看見她正對著鏡子摘耳環,鏡子里的她臉色蒼白,眼角有淚痕。“要不……”她咬著嘴唇,“我還是走吧,別連累你。”
我走過去抱住她,她的身子很軟,像沒有骨頭,在我懷里止不住地抖。“不走,”我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聞著她頭發上廉價洗發水的香味,“你是我老婆,哪兒也不能去。”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動手打了人。村西頭的李老四喝多了,在我家門口唱葷段子,指名道姓地說阿琳在床上有多浪。我沖出去一拳砸在他臉上,他的鼻血瞬間涌了出來,混著酒氣濺在我衣服上。后來被人拉開時,他還在罵:“陳陽你個傻子,戴綠帽子還當寶!”
我沒再動手,只是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阿琳站在門后看著我,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兔子。那天夜里,她把臉埋在我胸口,一遍遍地說對不起。我摸著她的頭發,聽著窗外的風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疼。
二、搖籃里的陰影
阿琳懷孕的時候,正是開春。地里的麥子剛抽出綠芽,村里的閑話也跟著冒了頭。有人說這孩子肯定不是我的,不然怎么會這么巧,剛結婚就有了。還有人說,看阿琳那身段,以前不定懷過多少次了。
我媽偷偷拉我去廟里燒香,求菩薩保佑孩子是陳家的種。回來的路上,她嘆著氣說:“陳陽,要是這孩子生下來不像你……”
“媽!”我打斷她,聲音硬邦邦的,“不管像不像,都是我孩子。”
話是這么說,可心里還是像壓了塊石頭。阿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變得越來越沉默,整天坐在窗邊發呆。有時候我從田里回來,會看見她對著鏡子摸自己的臉,眼神里滿是不安。
她最怕去村口的小賣部,每次去都像赴刑場。那些婦女圍著她,假裝關心地問東問西,眼睛卻在她肚子上打轉,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有一次,張寡婦摸著她的肚子說:“這孩子看著就機靈,將來肯定有出息,就是不知道隨爹還是隨媽。”
阿琳的臉一下子白了,扶著墻站了半天,差點摔倒。我跑過去把她護在身后,瞪著張寡婦:“管好你自己的嘴!”
張寡婦撇撇嘴,悻悻地走了,嘴里還嘟囔著:“本來就是嘛,心虛什么。”
阿琳抓著我的手,手心全是汗。“陳陽,”她的聲音發顫,“我是不是不該要這個孩子?”
“胡說什么!”我把她往家帶,“孩子是無辜的。”
可我騙不了自己,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會盯著天花板想,這孩子到底是誰的?阿琳以前的那些片子,我只看過一次,就再也不敢看了。屏幕里的她和現在判若兩人,眼神迷離,笑容嫵媚,那些畫面像針一樣扎在我腦子里,讓我翻來覆去地難受。
孩子出生那天,是個大熱天。產房里傳來嬰兒的哭聲時,我正在走廊里來回踱步,手心全是汗。醫生出來說母子平安,是個男孩。我沖進產房,看見阿琳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像紙,額頭上全是汗。她看見我,虛弱地笑了笑:“陳陽,你看,像不像你?”
我走到搖籃邊,看著那個皺巴巴的小家伙。他閉著眼睛,小嘴巴抿著,鼻梁塌塌的,看不出像誰。心里那塊石頭不但沒落地,反而更沉了。
村里人比我還著急。孩子剛滿月,就有人借著看孩子的名義來“鑒定”。王二嬸抱著孩子左看右看,咂著嘴說:“這眉眼,看著有點像……”她沒說像誰,但那眼神里的意思,誰都明白。
張寡婦更直接,摸著孩子的頭說:“哎呀,這頭發怎么是卷的?陳陽你可是直發啊。”
我抱著孩子,聽著這些話,手指都在抖。阿琳坐在一旁,低著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我媽把人都打發走,關上門,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往后,日子可怎么過啊。”
日子確實越來越難。孩子叫陳諾,小名諾諾。諾諾越長越大,眼睛圓圓的,皮膚白白的,一點都不像我這個黑瘦的莊稼漢。每次我抱著他在村里走,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有一次,鄰居家的小孩追著諾諾喊:“野孩子!野孩子!”
我把那小孩推倒在地,他爹媽跑出來跟我吵,罵我護著“野種”。我紅著眼睛跟他們吵,吵到最后,嗓子都啞了,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阿琳跑過來拉我回家,諾諾嚇得哇哇大哭,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服。
那天晚上,諾諾睡著后,阿琳突然說:“陳陽,我們去做親子鑒定吧。”
我愣住了,看著她。她的眼睛里沒有光,像一潭死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村里人說的那些話,我也聽見了。”她的聲音很輕,“做個鑒定,不管結果怎么樣,都給你一個交代。”
我沒說話,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空。天上沒有月亮,連星星都看不見。良久,我才說:“不用了。”
“為什么?”她問。
“因為我信你。”我說,聲音有點哽咽,“更因為,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諾諾喊我爸爸時的樣子,舍不得他撲進我懷里的溫度,舍不得他生病時抓著我的手不放的依賴。這些舍不得,早就蓋過了那些猜疑和不安。
可村里人的眼睛像刀子,時時刻刻都在剜著我的心。諾諾三歲那年,有一次發高燒,我抱著他往鎮上的醫院跑。路過村口的小賣部時,李老四坐在那里乘涼,看見我們,故意大聲說:“喲,這是帶著野種去哪兒啊?別是病得治不好了吧。”
我沒理他,繼續往前跑。可懷里的諾諾突然哭著喊:“爸爸,他們說我是野孩子,我不是……”
我的腳步一下子停住了,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往下淌。我蹲下來,把諾諾緊緊抱在懷里,哽咽著說:“諾諾不是野孩子,是爸爸的好兒子,是爸爸的心頭肉。”
諾諾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小手摸著我的臉,把眼淚擦掉。“爸爸不哭。”他說。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誰再敢說諾諾一句壞話,我就跟他拼命。
三、田埂上的腳印
諾諾上幼兒園的那天,阿琳特意給他買了新衣服新書包。諾諾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拉著我的手,說:“爸爸,老師會不會說我是野孩子?”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蹲下來看著他:“不會,老師會喜歡你的。要是有人說你,你就告訴爸爸,爸爸去揍他。”
諾諾咯咯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剛長出來的小虎牙。可我知道,這笑容背后,藏著多少陰影。他才四歲,就已經懂得了“野孩子”這三個字的重量。
送完諾諾,我和阿琳往回走。田埂上的野草長得很高,沒過了腳踝。阿琳突然停下腳步,說:“陳陽,我們離婚吧。”
我猛地回頭看她,她的臉上很平靜,像是早就想好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她說,“你看你,這幾年老了多少。諾諾在這兒也受委屈,我們走了,你就能過安生日子了。”
“走?你們去哪兒?”我抓住她的胳膊,手都在抖,“你讓諾諾跟你去受苦嗎?他在這兒好歹有個家!”
“可這個家,讓你抬不起頭啊。”她的眼淚流了下來,“我每天看著你被人戳脊梁骨,看著諾諾被人欺負,我心里……我心里比刀割還疼。陳陽,是我對不起你,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吧。”
我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了。這些年,她瘦了好多,眼角也有了細紋,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在屏幕上光彩照人的“玲奈”了。她跟著我,沒享過一天福,受了無數的委屈,卻從來沒抱怨過一句。
“不離。”我松開她的胳膊,聲音啞得厲害,“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我陳陽這輩子,認定你了,也認定諾諾了。”
阿琳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我站在她身邊,看著遠處的田野,心里一片茫然。風刮過麥田,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低聲哭泣。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和阿琳、諾諾離開了村子,去了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那里有干凈的街道,漂亮的房子,諾諾背著書包,笑著跟別的小朋友一起跑。阿琳站在陽光下,臉上帶著久違的笑容,像盛開的向日葵。我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不再發抖。
可醒來時,窗外還是那個熟悉的村莊,雞叫聲、狗吠聲、還有遠處傳來的咳嗽聲,都那么真實。諾諾睡得正香,小眉頭皺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夢。阿琳坐在床邊,借著月光看著我,眼神里有太多的東西,我讀不懂,卻能感覺到那份沉甸甸的愛和愧疚。
第二天,我去鎮上買了些菜籽。回來的時候,看見阿琳在院子里翻地,額頭上全是汗。諾諾蹲在旁邊,用小鏟子幫她鏟土,弄得滿身是泥。陽光照在她們身上,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一刻,我覺得心里很暖,那些亂七八糟的閑話,好像也沒那么重要了。
我走過去,從背后抱住阿琳。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我,眼里有驚訝,還有點慌亂。“別翻了,”我說,“歇會兒。”
諾諾跑過來,抱住我的腿:“爸爸,我們種什么?”
“種你愛吃的西紅柿,還有你媽媽愛吃的黃瓜。”我說。
諾諾高興地跳起來:“太好了!等西紅柿熟了,我要送給幼兒園的老師吃,讓她知道我有爸爸,我不是野孩子。”
我的心又疼了一下,摸著他的頭說:“好,都聽你的。”
阿琳看著我,眼淚突然掉了下來。這一次,不是委屈,也不是愧疚,而是帶著一絲釋然。我幫她擦掉眼淚,說:“別難過了,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日子會不會好起來。村里的閑話還在繼續,李老四他們見了我還是會陰陽怪氣。但我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我有阿琳,有諾諾,有一個完整的家。這個家里,有爭吵,有眼淚,有外人的指指點點,但更多的是,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溫度,是在田埂上并肩前行的腳印,是在搖籃邊輕輕哼唱的歌謠。
那天傍晚,我帶著諾諾在田里澆水。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諾諾拿著小水壺,學著我的樣子往菜苗上灑水,嘴里哼著幼兒園教的歌。阿琳站在門口,倚著門框看著我們,嘴角帶著淺淺的笑。
風吹過麥田,掀起金色的波浪,遠處的炊煙裊裊升起。我看著這一切,突然覺得,那些曾經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的話,那些讓我抬不起頭的目光,好像都被這晚風吹散了。
或許我這輩子,都成不了別人眼里的“好男人”,成不了村里人的“正常人”。我娶了一個別人看不起的女人,養了一個不像自己的孩子,成了全村的笑話。可那又怎么樣呢?
我低頭看著諾諾,他抬起頭沖我笑,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星星。“爸爸,你看,菜苗喝飽水了!”
“嗯,”我笑著摸摸他的頭,“諾諾真棒。”
夕陽落在我們身上,暖融融的。我知道,往后的日子還會有很多難處,還會有很多人在背后嚼舌根。但只要身邊有這娘倆,有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我就有勇氣走下去。
畢竟,日子是過給自己看的,不是過給別人看的。就像田埂上的野草,不管被人踩多少腳,被人罵多少次,春天一到,還是會拼命地往上長,迎著風,向著光,活出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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