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即日起，本報連載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西北大學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李浩教授的《流聲》。《流聲》是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李浩學術文集中研究漢語姓名學的札記。

作者從漢語姓名的起源、姓名的構成、命名的方式、姓名文化的內容、人工智能時代姓名文化的新功能以及姓名文化的價值等幾個側面,移形換步,透視漢語姓名中所積淀的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內涵。作者敏銳地關注到姓名符號在當下信息時代的重要作用與微妙變化,將人們習焉不察的各種稱謂和識別方式與姓名文化聯系起來進行學理性考察,遂使得本書與坊間已有的姓名讀物有了明顯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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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重要的，姓名還是一種象征性符號。首先，漢語姓名所使用的漢字本身就具有極強的象征意味。古人在傳述漢字產生時的情形說：“（倉）頡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眾美，合而為字。”許慎《說文解字》中所總結的“六書” ——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除轉注與假借外，形體與意義都有某種聯系。宗白華曾說：“中國字在起始的時候是象形的，這種形象化的意境在后來‘孳乳浸多’的‘字體’里仍然潛存著、暗示著。在字的筆畫里、結構里、章法里，顯示著形象里面的骨、筋、肉、血，以至于動作的關聯。后來從象形到諧聲，形聲相益，更豐富了‘字’的形象意境，像江字、河字，令人仿佛目睹水流，耳聞汩汩的水聲。”“寫字在古代正確的稱呼是‘書’。書者如也，書的任務是如，寫出來的字要‘如’我們心中對于物象的把握和理解。用抽象的點畫表出‘物象之’，這也就是說物象中的‘文’，就是交織在一個物象里或物象和物象的相互關系里的條理：長短、大小、疏密、朝揖、應接、向背、穿插等等的規律和結構。而這個被把握到的‘文’，同時反映著人對它們的情感反應。這種‘因情生文，因文見情’的字就升華到藝術境界，具有藝術價值而成為美學的對象了。”漢字既是博采自然界之眾美而成形，所以它就有可能通貫著大宇宙，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同時，它是人心營構之象，所以能表現出情感世界的起伏變化，啟示人類生活的內容和意義。運用漢字書寫的漢語姓名，也勢必要受到漢字思維的影響和制約，或顯或隱地表現出它的象征意味。

這種象征意味著通過字形和字音來誘導人們產生某種復雜的聯想，某種心理傾向、情感判斷和價值評估。古人所說的“吐情自紀，名以示謙；均體相稱，字以為重”“號，呼也，以其善惡呼名之也”，都是將這一符號作為意義和觀念的載體、情感與心靈的映現。普列漢諾夫曾說：“使用象征的確在若干意識形態的歷史上起著不小的作用。因此，必須部分地在使用象征中去尋找意識形態的解釋。”姓名的文化意蘊，也必須從象征符號這個特征中去發掘。

其次，中國古代文化也具有象征性符號的特點。人們的衣食住行等一切物質生產和生活，無不帶有種種象征符號所體現出來的“人的意義”。精神產品更是如此。文學中的“文以載道”“言志緣情”，音樂中的“治世之音安以樂”“亂世之音怨以怒”，飲食中的“調和五味”“鐘鳴鼎食”“獻酬交錯，禮儀卒度，笑語卒獲”，建筑中的“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社交上的“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授受不親”等，無不體現象征性的意味。

姓名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作為在歷史背景下產生并發展的一種符號系統，它同樣也浸染著中國文化所特有的風采和韻致，姓名制度的構成、命名的方式也反映出華夏民族的特色。以仁、義、禮、智、信等倫理學范疇命名，并相沿成習，體現出儒家思想在民族文化中的核心地位。以陰陽八卦作為命名依據，更可以看出先民的宇宙哲學在民族心理結構和思維模式上投下的神秘陰影。黑格爾說：“象征的各種形式都起源于全民族的宗教的世界觀。”姓名中的神秘性和迷信現象，都與初民的原始宗教觀念有關。因為遠古時代的人們把語言與概念、形式與內容、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看成一回事，認為概念符號與它所指稱的對象息息相關，如果對象是一個生命體，那么符號之中也附著了生命力。北美洲的印第安人把自己的名字看作不僅是一種標記，而且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如自己的眼睛和牙齒一樣，并且相信對自己名字的惡意對待就會像損害自己機體一樣造成同樣的損害。如果寫下一個人的名字，你就可以連同他的靈魂和名字一起帶走。這種萬物有靈化、符號圖騰化、名字法術化是后來各種姓名現象，諸如五姓、諱名、卜名、借名、語讖、巫蠱等的文化學根據。雖然，時代變遷，文明民族已不再對符號存有神秘而稚拙的看法了，但在潛意識之中，人們仍然不自覺地將符號與生命本身聯系在一起，符號圖騰的情結仍殘存在社會成員和整個民族心理結構之中。在西方，晚幼之輩可以直呼尊長者的名字，但在中國，直呼尊長者的名字被看作對尊長者的不敬，甚至污辱。在許多鄉村，兒童間打架斗毆的初因，就是相互喊叫對方父母或尊長者的名字，被喊叫者感到自己的親人被猥褻和污蔑，油然而生羞恥心，于是就揮拳相向，來捍衛父母的尊嚴和聲譽。這實際就是符號圖騰心理的殘存。

就社會成員的個體而言，他們對姓名符號中的集體無意識內容并不了解。他們主要視姓名為“吐情自紀”的方式，借以表現或寄寓個人的興趣愛好，表現個人對生命力的執著追求、對長壽與永恒的憧憬、對各種物質欲望的希冀，以及對現實世界的超越和升華。一個姓名，有意無意間，總能透露出個人心靈的某些隱秘，至少能說明命名者當初一廂情愿的主觀愿望。從符號學的角度來總結，一個姓名可以從如下幾個層面來展開分析（詳見下圖）。

緣此而研究姓名，就可以小中見大，顯中抉微，發現姓名不是一般的符號，而是人類這種智能生命所特有的符號，姓名與其他同樣具有區別性的數碼符號、影像符號、聲音符號、生物符號等的最本質的差別在于，姓名還具有象征性和人文性，其中蘊藏著豐富的宇宙精神與人生感受。在實際生活中，姓名符號已被高度形式化，但從學理上說，仍然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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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高思佳

審 核 | 張建全

終 審 | 張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