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記者 馮琪 徐彥琳 編輯 繆晨霞 校對 穆祥桐

“直出碩士項目，直接花錢省去時間成本，抓住機會紅利……”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暑期已至，一批中介機構在大力宣傳“東南亞碩博學歷提升”等項目，號稱“不脫產、不出境、無語言要求”且“三個月快速拿到學位”“保證可獲中留服認證”，迎合部分人求職、落戶需求。

不脫產、不出境、不上課，沒有語言要求，3-4個月拿碩士學位，且可獲認證，是怎么做到的？“入學和畢業時間在疫情那3年時間，就是2020至2023年之間。”一位中介機構人員道出背后秘密——利用新冠疫情期間對國（境）外文憑證書的特殊認證政策進行相關操作。

“這個項目已經在收緊階段，物以稀為貴，機會越來越少，只會漲價不會降價的，我們計劃年底就全部收尾了……”新京報記者以消費者名義咨詢時，有中介機構的工作人員催促記者盡快辦理。經記者調查，該項目實為中介利用疫情期間留學生允許不出境、在線網課結課畢業并認證的特殊政策“最后窗口期”，與國外高校“合作”為有需求人士售賣學歷。據中介機構報價，此項服務價格“高達六位數”。

為何“海外注水文憑”形成灰色產業鏈并泛濫？這類劣質學歷真的能夠成為求職落戶進體制的捷徑？該行為涉及哪些法律及現實風險？專家指出，這種做法已變成一種商業交易行為，完全偏離了教育的本質。

▲某社交媒體平臺上一中介機構對“東南亞碩博學歷提升”的宣傳文案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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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構稱不出境三個月可拿學歷

涉及東南亞、中亞院校

“你是否剛需用途？如體制內或國企晉升、大城市落戶、考公考編等，必須要求碩士及以上學歷？你是否兩年內無法達到180天以上的出境時間？是否沒空備考雅思、托福等語言成績，無法聽懂外語授課？……”一家名為“青山教育”的中介機構在某社交媒體平臺發布的宣傳文案中寫道，如有以上情況的用戶，可以考慮“直出海（外）本（科）和碩士項目”，“機會擺在眼前，只差學歷東風。”

青山教育在某社交媒體平臺和微信朋友圈等發布宣傳文案稱，提供“可直接獲取海外學歷”的服務，并曬出了多份“國外學歷學位認證書”圖片。同時聲稱，不需要出境，也沒有語言要求，4個月即可拿到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以下簡稱中留服）頒發的國外學歷學位認證書，費用是“6位數”。

但是當記者問及具體是哪所學校頒發的文憑時，該中介機構卻緘口不言。“只能告訴你是東南亞學校，是一所印尼的私立學校，沒有QS排名，但是確定在中留服認證的白名單上。”他進一步強調，“具體學校的名字不能透露，因為擔心泄露出去的話，會遭到同行舉報，容易為部分學生的認證帶來麻煩。”

對于該學校，中介承認“沒有什么含金量”，且強調專業不指定，“只包認證管理學碩士，專業隨機不接受指定。”“18.5萬(元）底價，定金5萬（元）。”同時，該中介機構承諾“如果認證不成功的話會退還定金。”

該中介透露，“有QS排名的學校不缺學生，基本上都要正兒八經出去讀，而且有語言要求，所以沒有合作的空間。”記者注意到，該機構社交媒體賬號曾在2024年12月發帖稱“真實校方學籍、不存在虛假的說法，因為學校方面的配合才能有最后一次的機會。”

另一家名為紐文教育的機構則表示，“最快2個月可以拿到（學歷）”。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只有證件照、護照、身份證、本科或專科畢業證學位證，以及20萬元人民幣，并承諾可以“先出留服認證以后才付款”。

對于院校和專業的選擇，紐文教育表示可以選專業，但學校是指定的，是中亞的一所公立大學，且沒有QS排名。面對記者質疑“該校是不是野雞大學”，對方宣稱“公立大學不可能是野雞大學，且野雞大學根本進不了留服官網的白名單。”

此外，對方表示，只要有錢還可以選擇澳洲和美國的學校，價格則分別漲到45萬元和40萬元。“澳洲的學校比美國好，QS排名500左右。美國學校沒有排名。”紐文教育的咨詢人員表示，“考慮到性價比，一般選中亞和澳洲的比較多。”

▲ 紐文教育提供的合同模板中顯示，可提供獲得某中亞大學碩士學位中留服認證。

記者在紐文教育提供的合同模板中注意到，其中提到“甲方（即委托方）有義務對委托過程、服務策略及服務人員的個人信息進行保密。若委托服務開始后甲方未經乙方許可提供信息或資料予第三方，乙方有權利終止合同，但不予退還所收取的服務費用。若對乙方方造成經濟損失，該損失須由甲方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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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疫情期間特殊政策

機構與海外高校“合作”出具虛假材料

這些聽起來“不靠譜”的項目，背后是如何操作的？

在記者的追問下，多家中介機構透露，之所以有這個服務，正是利用了疫情期間的特殊政策。“因為疫情期間學生無法出境，所以這個項目就有了操作的空間。”一位中介機構工作人員透露。

紐文教育告訴記者，全程不需要上課、寫論文。“我們給您辦理一所中亞學校的真實學籍。入學時間在2020年，畢業時間在2022年，全程處于疫情期間，可以做到從入學到畢業信息材料全部真實，用真實材料辦理留服認證。”

紐文教育進一步解釋稱，新冠疫情期間，學生出入境受限制。所以當時的海外留學政策是學生可以不出境，在國內以全程網課的形式完成學業。“認證從來沒有失敗過，因為我們的學籍材料全部都是真實的。中留服審核就看兩個東西，第一個學籍材料是不是真實，第二個是出入境記錄。如果是非疫情期間留學，就要有出入境記錄；如果是疫情期間，可以沒有出入境記錄。”

當記者追問其是否和學校有合作時，紐文教育表示“是的”。

該機構宣稱，自己和這一中亞國家的教育局，以及這個國家的幾所學校有合作，可以直接出具真實的學籍、成績單、畢業證等材料。“只要學籍是真實的，且出入境記錄符合國家政策，中留服必須發放認證證書。”

青山教育工作人員聲稱，目前該項目接近尾聲，計劃年底就全部收尾。“距離疫情結束已經過了好幾年，各個國家的項目都在收緊階段，所以這種機會越來越稀缺。”

上述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用戶需要做的就是簽合同、轉定金、交資料，然后等待“畢業”。該中介透露，中途可能會有網課記錄，需要配合嵌入影像，“但不是說真的要上課，而是在發起的會議中錄一下一年四季不同穿著的影像，以防中留服調取資料。”他進一步透露，從錄取通知書到網課記錄，再到成績單、學位證、校友系統等都會幫用戶做“完備”。

記者調查發現，提供類似運作的機構不在少數。

一家名為彬客教育的機構表示“中留服認證的不出境海外碩士”是利用2020年-2022年這段特殊時期的中留服認證政策。“國外院校為您補特殊時期的學籍、直接出特殊時期畢業的真實的碩士學歷，然后我們幫您做中留服認證并且包認證成功。在此時間段中留服允許以線上形式完成全日制的學習，可以沒有出入境記錄也不需要您學習。”

記者獲悉，青山教育全稱為柳州市青山教育發展有限公司。天眼查顯示，該公司涉及5起司法案件，其中3起均為服務合同糾紛，2021年3月成為限制消費令被執行人。

此外企查查顯示，紐文教育全稱為南京紐文教育科技有限公司，2025年1月14日成立。彬客教育全稱湖南彬客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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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嫌變相售賣文憑

學歷造假可能被取消認證

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官網顯示，國（境）外學歷學位認證申請材料包括國（境）外學歷學位證書或高等教育文憑、國（境）外學習期間使用的護照（通行證）及簽證（簽注）等。對于在國（境）外頒證院校學習時間不滿足學制要求的申請人，務必提供學習期間完整成績單或研究證明。

2020年起，受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部分國家在簽證、入境等方面出臺了限制措施，部分海外院校正常教學秩序受到嚴重沖擊，大量留學人員無法正常繼續學業。對于受疫情影響的留學歸國人員學位認證工作，中留服多次發布公告進行說明。

2020年4月，中留服表示，對于被境外院校以面授學習方式錄取的學生，由于受疫情影響，被迫選擇通過在線方式修讀部分或者全部課程，在滿足境外院校規定的學位授予條件后，其所獲得的學位可以獲得正常認證。

然而，這一疫情期間的在線網課認證政策，給了中介可乘之機。因疫情原因不用出國學習、畢業后可申請留服中心學歷認證，成為了中介機構的宣傳、招生的套路。

中留服很快發現漏洞并采取措施。2021年，中留服指出，部分國家的某些高校和中介機構以疫情為借口，不斷推出各種在線課程，通過降低錄取條件、畢業要求或縮短學習時長等方式，大肆招收國內學生就讀，并聲稱不需出國就可以輕松獲得海外文憑，并直接指出“這些行為涉嫌變相售賣文憑。”同年3月，中留服公告稱，堅決反對部分境外院校和中介機構以營利為目的，假借疫情突擊增開大量在線課程的做法。對于此類文憑，仍不在認證范圍內。

2022年，中留服再次提醒，部分境外院校和中介機構以營利為目的，趁機專門開設遠程課程、降低錄取標準、擴大招生規模，進行“包入學、包畢業、包認證”等不實宣傳。對于以此種方式獲得的文憑證書，仍不在認證范圍內。

2023年1月，疫情防控形勢進入新階段，主要留學目的地均已開放邊境，國（境）外院校全面恢復線下授課，中留服取消疫情期間的特殊認證規則。對于2023年春季學期（南半球秋季學期）及以后仍采用遠程方式學習（包括新入學和繼續學習的情況）所獲國（境）外文憑證書，中留服不再提供認證服務。

日前，新京報記者就上述中介機構售賣東南亞、中亞學歷現象向中留服進行核實。中留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疫情期間，為響應國家政策，確實出臺相關政策。但是在2023年之后，明確規定必須要出境學習，涉及遠程學習不能提供相關認證服務。且跨境遠程學習獲得的文憑證書一直不在留服中心的認證范圍內。“涉及到虛假材料，可能會被公示。”

記者注意到，中留服官網對國（境）外學歷學位認證提供虛假材料（信息）行為持續進行公示，其中，被公示的虛假材料（信息）包括國（境）外學士學位證書造假、國（境）外學士成績單造假、學校學習證明造假、學習經歷材料造假等等。

▲ 中留服定期對國(境)外學歷學位認證提供虛假材料(信息)行為進行公示。圖/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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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劣質學歷”形成灰產

專家提醒加強學歷鑒別

經調查，青山留學曾多次在某社交平臺曬出其幫助用戶獲得的國外學歷學位認證書，顯示其曾合作過的院校包括“印度尼西亞普瑞瑪大學（Universitas Prima Indonesia）”和“印度尼西亞IBMT商學院（Sekolah Tinggi Ilmu Ekonomi IBMT）”。

而這兩所高校均曾被中留服“點名”。中留服2021年9月發布的對部分國外院校學歷學位加強認證審查的公告名單上，首當其中的就是印度尼西亞IBMT商學院；2022年9月發布的加強認證審查公告中，點名印度尼西亞普瑞瑪大學。而在中國留學服務中心所屬的官方網站留學e網通進行認證院校查詢，當前顯示IBMT商學院(Sekolah Tinggi Ilmu Ekonomi IBMT)“正在加強審查中”。

7月21日，記者向“印度尼西亞普瑞瑪大學”發送郵件詢問上述合作關系是否屬實，截至發稿仍未收到回復。

▲ 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曾在加強認證審查公告中點名“印度尼西亞普瑞瑪大學”和“印度尼西亞IBMT商學院”。圖/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官網

事實上，2021年以來，中留服陸續發布多份公告，對部分海外院校的認證申請啟動加強審查。對此，中留服工作人員向新京報記者表示，建議留學人員選擇正規高校就讀，避免選擇被加強審查的院校。“被加強審查的原因都不同，院校被反復舉報，認證數據出現異常就會被加強審查。”

▲ 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中國留學網”顯示，“印度尼西亞IBMT商學院”仍處在加強審查中。圖/教育部留學服務中心官網

根據中留服近年發布的公告，多所高校因存在“水學歷”問題被加強審查或暫停認證，其中不少來自東南亞地區，包括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國。據新京報記者統計，十余次公告中共提到了約50所高校/項目，其中超過60%是東南亞高校。

在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看來，這些做法已變成一種商業交易行為，完全偏離了教育的本質。部分人由于自身能力或其他資質條件限制，難以通過正規渠道獲取公認資質的學歷，于是轉向其他替代途徑，通過一些提供“劣質學歷”的機構達到目的，灰色產業鏈由此產生。

東南亞的確實存在部分高等教育機構提供課程作業、實踐練習、畢業論文等全流程服務，但事實上沒有教學過程和學習過程，這客觀上構成涉嫌販賣假學歷。因此，對于學歷學位的認定把關是非常關鍵的環節。如果經認定有確鑿證據，可以依據相關政策法規對相關中介機構及購買者進行處罰。

儲朝暉指出，這些假學歷、假學位好比定時炸彈，是經不起檢驗的。購買假學歷的現象泛濫，首先是社會對學歷的過高崇尚導致的，包括很多用人單位過于強調學歷背景，同時對學歷的鑒別能力不夠，才讓這些假學歷有可用之處。有關管理部門及用人單位在這個問題上需要格外謹慎，增加判別能力，首先要把住源頭不讓這類學歷流行，另外在招聘、任用到考核等過程中可以加強核查并處理，防止造成更大的教育公平問題。

對于“東南亞注水碩博士”這類學歷，即便取得中留服認證，是否又能在求職等場景中成為“捷徑”？事實并沒有那么容易。據媒體報道，已有高校在招聘要求中規定，原則上不引進東南亞、韓國等地高校畢業，且學科競爭力不強、發展潛力不足的博士。

中留服特別提醒，廣大留學人員在選擇留學項目時務必做好課程質量甄別，選擇有質量保障的優質課程就讀。如發現招生宣傳的錄取條件、畢業要求和在校學習時長等存在明顯低于同類課程等違背教育教學規律的情形時，應該保持高度警惕，謹防上當受騙。

編輯 王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