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你》
文|蛙蛙和洼
手機屏幕的幽光,是李炎昊在河南夏夜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上面跳動著曼谷的機票信息,和一個叫“輝哥”的頭像,輝哥說,到泰國干票活,兩三天,賺一筆大的就回來。
二十歲的在校生李炎昊,看著窗外黏稠得化不開的黑暗,覺得這束光就是通往未來的快速通道。
他是去找解藥的。
揚子晚報報道李炎昊赴泰國后失聯(lián)
解藥要治的病,叫“未來懸置癥”。
病征是高考后的茫然,是大學里的空虛,是對一份月薪三千的工作的恐懼,是對“內卷”這個詞本能的生理性厭惡。
輝哥的藥方簡單粗暴:
零門檻,高回報,去一趟東南亞,回來就是人上人。
這藥方精準地投放給每一個深夜在求職軟件上輾轉反側的靈魂,大數(shù)據(jù)比你媽還懂你的軟肋。
彭某軒,陜西高考生,想賺點學費,被“高薪主播”的崗位釣走;湖北那三個高中生,被網(wǎng)上認識的“大哥”哄去云南“送貨”,說三天就回。
黃州公安證實3名高中生赴西雙版納后失聯(lián)
他們都信了,因為不信,就得面對那個令人窒息的、一成不變的現(xiàn)實。
1/ 一劑名為“未來”的毒藥
我有時會想,這些孩子在踏上通往邊境的列車時,腦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或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自以為是進行一場意志力的實驗,要去殺死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那個象征著庸常、貧困與無望的舊我。
他們要去犯下一個罪行,要去“跨越”界線,證明自己是拿破侖,而不是虱子。
李炎昊在飛往曼谷的航班上,或許就沉浸在這種悲壯的幻想里。他瞞著家人,刪掉對話,像一個即將潛入敵后的特工。
他以為自己在選擇人生,卻不知道自己早已是被選中的商品,從他點下“同意”的那一刻起,就被明碼標價,等待裝車運走。
自由的幻覺,是最好的誘餌。
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康德顯然沒去過緬北。
2/ 園區(qū):無處可逃的現(xiàn)代奴役場
當李炎昊在泰國被人收走護照、塞進另一輛車時,當彭某軒被十多輛車像貨物一樣輾轉倒賣,最終抵達那個被高墻和鐵絲網(wǎng)圈起來的“園區(qū)”時,幻想的泡沫才被現(xiàn)實的狼牙棒戳破。
這里沒有高薪主播和游戲代練,只有一排排電腦和一本本“話術本”。
封面新聞報道彭某軒進園區(qū)背了4天詐騙話術
他們成了這條橫跨數(shù)國的黑色產(chǎn)業(yè)鏈最末端的耗材。
據(jù)公安機關的報告,一個完整的鏈條包括:境內的“蛇頭”負責誘騙招募,邊境的“背夫”負責偷渡運送,境外的“園區(qū)”負責武力管控和壓榨。
一個活生生的人,被以數(shù)萬到數(shù)十萬元的價格販賣,進入一個由地方武裝提供庇護的法外之地。
那些司機、中介、蛇頭,大概也覺得自己只是在“送貨”,在完成一單KPI。
園區(qū)里的生活,是對人類尊嚴最大程度的剝奪。
每日長達十幾個小時的強制勞動,任務就是對著話術本,去騙另一個國度的另一個“李炎昊”。完不成業(yè)績,等來的是主管的塑料管抽打;試圖逃跑,會被打斷肋骨關進“小黑屋”。
在這里,人被徹底工具化,唯一的價值就是騙錢。如果騙不到,價值就轉移到肉體上。
毆打、虐待,甚至被抽血賣掉,成為“血奴”。
這是一個精密的、反文明的系統(tǒng),它把現(xiàn)代管理的邏輯運用到了極致:
KPI考核、末位淘汰、封閉式管理。
它把人變成機器,再把機器榨干最后一滴油。
在這種環(huán)境里,受害者為了生存,又被迫成為加害者,向同胞揮起屠刀。
這或許才是最深重的毒,它污染的不是身體,是人性本身。
3/ 追問
當然,我們看到了一些光亮。
在中緬泰等多國警方的聯(lián)合打擊下,緬北果敢“四大家族”覆滅,5.7萬名涉詐中國籍嫌疑人被捕,規(guī)?;碾娫p園區(qū)被全部鏟除。彭某軒被佤邦地方武裝找到,移交回國;廣東普寧那個14歲的男孩也被解救。
每當看到這樣的新聞,我們都會感到一種程序正義式的欣慰。國家機器在運轉,正義在以一種可見的方式抵達。
但那些仍舊失聯(lián)的名字:湖北的三名高中生,安徽的胡一嘯,江蘇的陶喆,山東的張玉璽。
他們像一個個黑洞,懸而未決,在各自家庭的上空。
我們搗毀了有形的園區(qū),但那個無形的、滋生著欲望與絕望的“園區(qū)”,那個讓年輕人寧愿相信一個陌生網(wǎng)友也不愿相信現(xiàn)實的社會土壤,我們又該如何處理?
將目光拉回到這些孩子出走之前的生活,復雜性又回來了。
是什么樣的教育,讓他們對“天上掉餡餅”毫無抵抗力?
是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讓他們覺得“闖一闖”的唯一路徑是通往法外之地?
我們譴責騙子的殘忍,哀嘆孩子的無知,卻很少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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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用新聞和報告筑起了高墻,上面用粗體字寫著“危險,切勿靠近”。
我們展示了園區(qū)的殘暴,列舉了獲救的幸運和失聯(lián)的不幸,我們以為這便是解藥。
但真正的解藥,或許從來不是一張警告牌,而是要回答那個最根本的問題:
當一個年輕人望向未來,除了那束來自緬北的、虛假的幽光,我們還能為他點亮哪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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