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論及“南朝人物”或“晚唐詩”,抑或二者并論時,往往有人會搬出這兩句詩。說到“六朝”,也經常引用此句,是為:“六朝人物晚唐詩”。若談“魏晉”,則又變成:“魏晉人物晚唐詩。”同一句詩竟有三種版本,使人不禁要問:究竟是哪朝人物晚唐詩?
這兩句詩,出自日本漢詩詩人大沼厚(1818-1891,字子壽,號枕山)之手。枕山活躍于江戶末、明治初,平生詩酒風流,可稱一代名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枕山的這兩句詩每每見諸周作人筆端。1933年農歷重五,周作人在北平“后門橋畔店頭”碰巧得見“永明三年磚拓本”,“永明”即南齊武帝蕭賾年號,以為“南朝物”,他便想起了枕山的詩句。(《題永明三年磚拓本》,原載《人間世》1934.6,收入《夜讀抄·苦茶庵小文》)。1935年,周氏發表《東京散策記》一文,當中提及永井荷風《下谷叢話》“第十九章中引有大沼枕山的絕句”(原載《人間世》1935.5,收入《苦茶隨筆》);同年發表的《日本管窺》(原載《國文周報》1935.5,收入《苦茶隨筆》),又談到此事,并完整引用了枕山詩:
大沼枕山善作漢詩,我當初在永井荷風的《下谷叢話》中看見他的一首《雜言》之一,很是喜歡,后來買到《枕山詩抄》,在初編卷下找到,詩云:“未甘冷淡作生涯,月榭花臺發興奇。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
枕山詩名盛極一時,他的詩集在幕末時期已是暢銷書(周朝暉《大沼枕山:日本漢詩最后一抹斜陽》,《書城》2021年5月號)。《枕山詩抄》曾于日本嘉永二年(1849)刊印,僅一冊。枕山自言喜愛小詩“一語勝人千百”(《自序》),故此刻專收絕句,但當中未見這首《雜言》詩。后來枕山的詩作幾經編刻,在梓行于安政六年(1859)的《枕山詩抄》“初編”(圖1)之“卷下”,方才尋獲周作人當年見到的枕山原句,正寫作“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圖2)。
圖1 《枕山詩抄》初編,安政六年(1859)刻,現藏東京大學綜合圖書館
圖2 《枕山詩抄》初編卷下
永井荷風的《下谷叢話》,撰成于“大正十五年丙寅初春”(荷風《自序》落款),即1926年。此書推出不久,周作人或已從中得知枕山絕句。按《周作人日記》,1930年8月20日的下午,他曾遣人到廠甸取一副裝裱好的條幅,要贈給當時還在讀高中的小友王心笛(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下冊,第106頁),條幅的內容即是枕山這首七絕,只可惜條幅原作后來佚失(王圣思編著《辛笛與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53頁)。
彼時尚與周作人過從甚密的弟子沈啟無,也在文章中征引過枕山詩句:
日本大沼枕山有詩云:“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南朝人物與晚唐詩并說,此意甚美。竊以為六朝文章命脈,唐人詩賦中見其華彩,初唐王子安,幾乎全學庾子山,四杰之中此人最可愛,惜乎死得太早,不能如庾信文章老更成耳。(《六朝文章·閑步庵隨筆》)
此文發表于1935年6月(《文飯小品》第5期),依據周作人提到枕山詩的時間,沈氏得聞其詩當是承襲“師說”。
約半個世紀后,當馮至在《談梁遇春》(1983年撰成,次年發表于《新文學史料》第1期)一文中征引枕山此詩時,已不知作者是誰,只是模糊憶及“我們還欣賞那時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一句詩:‘六朝人物晚唐詩。’”不但不明出處,原詩的“南朝”也記成了“六朝”。據馮至自道,他與梁遇春的交往,“在1930年從晚春到初秋不過五六個月”,可以推算,這句詩應在1930年春秋間的某一時刻成為他們的共同話題。
1932年,梁遇春不幸病故,非惟“文壇一損失”,好友廢名亦“大為頹喪”(周作人復施蟄存函,沈建中編《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上海古籍出版社,上冊,第181頁)。廢名寫于1936年的《三竿兩竿》(《世界日報·明珠》第15期),仍念及這位“亡友”:
六朝文不可學,六朝文的生命還是不斷的生長著,詩有晚唐,詞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脈也。在我們現代的新散文里,還有“六朝文”。我以前只愛好六朝文,在亡友秋心居士筆下,我才知道人各有其限制,“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此君殆六朝才也。
在這里,廢名明面上未引詩,但“六朝人物晚唐詩”之義可謂呼之欲出。馮至與梁遇春交游,緣于1930年廢名創辦《駱駝草》。或可想見,廢名應同馮、梁一道,“欣賞那時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一句詩”。也正在那時,廢名等人在周作人講席之側,耳濡目染,不難從其口中聽聞枕山的七絕,只是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詩句的出處變得不再緊要,時過境遷后,字詞也發生了些許變異。
無獨有偶,汪曾祺在《談風格》(《文學時報》1984年第6期)一文中,追憶“在大學的時候,我有一陣偏愛王維。后來又讀了一陣溫飛卿、李商隱”,說起當時“有一個人說得更為坦率:‘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汪氏同樣不記得詩句作者,且“南朝”也記作“六朝”。
汪曾祺引詩,為的是說以溫、李為代表的“晚唐詩”,不甚措意“六朝”還是“南朝”,大抵情有可原。另如顧隨講晚唐詩,亦引作“六朝人物晚唐詩”(《退之詩說》,收入《顧隨全集》卷5,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65頁),自有焦點所在,故不計較其馀。馮至則不同,他與梁遇春關心的,正是“六朝”和“晚唐”的人與詩。所以引詩后才會說:
在六朝和晚唐極其混亂的時代,能產生那么多超脫成規、鄙夷禮教的人物和一往情深、沁人心脾的詩篇,是中國歷史上特殊的光彩。(《談梁遇春》)
以“超脫成規、鄙夷禮教的人物”對應“六朝”,又以“一往情深、沁人心脾的詩篇”對應“晚唐”,便是為那句出處不明卻印象極深的詩句作注疏。
以詩法論,枕山原句不妨理解為“互文足義”,本不須單論哪朝的人物、哪朝的詩,而是將這兩個時代的人物、文學一并論之。是以字面雖不言“南朝詩”抑或“六朝文章”,其意實已蘊于句中。廢名的文章雖未引詩,但在他眼中,“六朝文”的延長線上分明系著“晚唐詩”。不僅如此,縱使原樣照搬“南朝人物晚唐詩”的沈啟無,談論的不也是“六朝文章的命脈”么?更有甚者,學者論及周作人對這兩句詩的“稱賞”,同樣歸因于“‘六朝文章’和‘晚唐詩’正是周作人最為欣賞的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高恒文《南朝人物晚唐詩——論周作人和廢名對“六朝文章”“晚唐詩”的特殊情懷》,《漢語言文學研究》2013年第1期)。質言之,無論知不知作者,是否引據原詩,“南朝”的“所指”,早已置換成了“六朝”。
“南朝”“六朝”之易混,其實相當好理解。所謂“南朝”,特指宋、齊、梁、陳四個南方朝廷;“六朝”,則算上了“南朝”之前的東吳與東晉。與“南朝”相比,“六朝”在政權指稱外,還特具一種文化意味。另一面,無論“六朝”還是“南朝”,時間上固有長短之分,論地域卻一以貫之。是故在談論“南京”這座古城時,也很容易情不自禁吟成“六朝人物晚唐詩”。葉兆言《煙雨秦淮》《懷舊,廢墟上的徘徊》《六朝人物與南京大蘿卜》等文皆是如此,似已將時間的“六朝”與空間的“南京”完全相融。不過,葉兆言《南京傳》(譯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78頁)引詩又作“南朝人物晚唐詩”。對此只能說,但為“南京”之故,“南朝”與“六朝”的些許界限應可忽略不計。
每一個指稱背后,都有其具體的語義指向,所以有時的訛變或是不自知,或是文人故作狡獪。《馮至傳》的作者周棉提到,馮氏“進大學以后”,“就極贊賞‘魏晉人物晚唐詩’”,別生一種異文。盡管此處可能是論者不曾檢視馮至原文而導致的訛誤,但也可以理解為有意將詩句接入“知識分子為了避禍而在文章言論中不觸及現實可追溯到魏晉時期”的論域當中(《馮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8頁)。余秋雨《遙遠的絕響》講“魏晉”,提到“前人的一種說法:能稱得上真風流的,是‘魏晉人物晚唐詩’”(《山居筆記》,文匯出版社2002年版,第259頁),也不明原詩出處,而將詩句徑改成“魏晉”。嵇康身為“魏晉人物”的代表,有學者談及他,亦不免強行將詩句念作“一種風流吾最愛,魏晉人物晚唐詩”(王曉毅《嵇康傳·前言》,“大沼枕山”誤作“大澤枕山”,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1頁)。
將枕山詩句誤為“魏晉人物”的語例,所在多有,自鄶以下,不如為公“藏拙”。相對復雜的一例,是鄧云鄉為《民國筆記小說大觀》所寫序言,其文稱:
不惟南北朝三百年混亂,文獻喪失殆盡之后,唐朝開始修兩晉、六朝史,是以《世說新語》作為重要材料,即一般讀書人,亦莫不愛讀此書,所謂“一種風流吾最愛,南朝人物晚唐詩”。六朝風流,幾乎成為一千六七百年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品次標榜的核心,這不能不說是《世說新語》一書的影響。(《民國筆記二題》,收入《云鄉叢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356-357頁)
所引枕山原詩確是無誤,有意思的是為《世說新語》立說。按照魯迅的說法,《世說》“事起后漢,止于東晉”(《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7頁),蓋將書中時代最晚的謝靈運歸入“前朝遺少”,是以嚴格說來,《世說》中沒有一個“南朝人物”,若引枕山之句作“話頭”,就恰好撲了個空。細審之,鄧云鄉這里的落腳點當在“六朝風流”,與前論面上引“南朝”、實則稱“六朝”的諸家無異,他想說的恐怕還是“六朝人物晚唐詩”。
從時間范疇看,“六朝”似乎也可將“魏晉”囊括進來。然而,若將詩句吟成“魏晉人物晚唐詩”,則頓生捍格。因為單說“魏晉人物”,已排除宋、齊、梁、陳四朝英華,但要同“晚唐詩”的氣韻相搭配,那么在曹氏父子引領的建安風骨、曹魏的正始玄音、中朝的“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以及南渡后的“平典如《道》《德》論”中,到底哪個才合適呢?也許還是南朝的永明體、宮體更合乎溫、李趣味,才稱得上“一種風流”吧。
不知是不是對這句詩太過“熟悉”,以致在裝點篇章之馀,常疏于細思。倒是人們對于“晚唐詩”的記憶十分穩定。一則因為晚唐溫、李等人的作品極為風格化,與初、盛、中三唐絕異,大沼枕山便另有“晚開花似晚唐詩”(《臺東看花雜詠》)之句;二則“晚”字屬上聲,在詩句中格外重讀,難以輕忽,不似“六朝”“南朝”易混。另外,以詩律求之,“南朝”若作“六朝”,于格律無傷;倘作“魏晉”,則“晉”字平仄不協,讀來別扭,似非熟吟舊詩者會犯的錯誤。
周作人后來追憶當年蒐集金石的過往,重提“永明”磚拓,自認“磚文恐怕是假的”,但他由此引出的枕山絕句,卻在文壇近百年中,驚起層層漣漪(《知堂回想錄》,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1970年版,第287-288頁)。一句有固定文獻源頭的詩句,從海外傳到本土,難免出現變形。之所以如此,自有日本漢詩在中國流傳不廣的緣故,但更重要的原因,則在于大多數引用者似乎并不在意詩句的出處,也不刻意追求準確,只當它是一個漂亮的“話頭”,猶如“俗話”“老話”。試問有誰真的會在意“俗話”“老話”最先由誰說,最初怎樣說呢?北朝邢子才曾道:“誤書思之,更是一適。”(《北齊書》卷三六《邢卲傳》)清代學者顧廣圻也頗愛“思適”,用以名齋。善讀書者上下求索、左右比勘,不難知曉文章本意,時而意外收獲“一適”,真堪玩味,不妨稱之為文獻家之“風流”罷。
附記:拙文草成后,曾與王楚、劉璇、李倩冉等同道學人分享、交流,諸友識見淵博又各有所擅,惠我良多,在此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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