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父親喊我“乖姑”
母親告訴我,我是她和父親避孕失敗的產物——
母親覺得當時的環境很危險、很不安定,他們自己的生活還很沒保障,將來可能還要顛沛流離,所以一直沒要孩子。
母親在1929年生我的時候,已是高齡產婦,拖了很長時間沒生下來,醫生問父親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父親回答是大人,沒想到大人孩子都留了下來。
我的名字是父親給取的,“先取一個名字‘海嬰’吧!‘海嬰’,上海生的孩子,他長大了,愿意用也可以,不愿意用再改再換都可以”。從這一點來看,父親很民主,就是這么一個嬰兒,他也很尊重我將來的自主選擇。
父親跟我講的是帶紹興口音的話,他喊我“乖姑”,有點像廣東話稱呼孩子的方式。
七十年前的上海夏天濕度非常大,那時又沒空調,整天身上、背上都是濕漉漉的,每年一到夏天,我總要長一身痱子,又紅又癢,又抓撓不得。
晚飯以后,跑到二樓,躺在父親床上,那時天色已暗,但為了涼爽并未開燈。
這時候父親就準備一個小碗和海綿,把一種藥水搖晃幾下,用藥水把海綿浸濕,輕輕涂在我胸上或背上,每搽一面,母親用扇子扇干,因為有機會親近父親,可以不怕影響父親寫作而被“驅趕”,我躺在父母中間,心里無比溫暖。
直到天色黑盡,父親又要開始工作了,我才戀戀不舍地回到三樓自己的房間里睡覺。這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
02、朱安是一個善良的女性
父親去世后,母親除了我這么個病孩子之外,也負擔了朱安女士的生計,生活得比較艱難。
朱安也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她托人給母親的信總是表示感激之情,說“您對我的關照使我終身難忘”,也很體諒母親,“您一個人要負責兩方面的費用,又值現在生活高漲的時候,是很為難的”,收到生活費后她也回信告知是如何安排開支的。
我從來沒見過朱安,連見到沒見過,所以也談不上什么印象。不過從她與母親往來信件看,她對我還是很關愛的。
一次她給母親寫信說:“聽說海嬰有病,我很記掛他。您要給他好好地保養、保養。”
我十五、六歲后,她就直接給我寫信,有一次還問我是否有同母親的像片,給她寄來一張,“我是很想你們的”。我知道在她心里,她把我當作香火繼承人一樣看待。
1947年朱安病故時,母親受國民黨監視不能到北京,拜托一些親朋幫助料理了喪事。
03、周氏三兄弟
周樹人與周作人“兄弟失和”是一個悲劇,某些魯迅研究者推測,是他看了一眼弟媳沐浴導致的失和。但據當時住在八道灣的的房客章川島先生說,八道灣后院的房屋,窗戶外有土溝,還種著花,人是無法靠近的。當時情況究竟如何,我沒有發言權,個中原因也許永遠是個謎,但我覺得導致他們分歧的根本原因還是性格問題。
周作人性格軟弱,被他的妻子左右,他也不能脫離他自己的優越的生活環境——
那時,周作人家里有廚子、保鏢、車夫、傭人,他還沒作漢奸的時候,人家勸他到南方去,他說家口在這,他不愿意走,他不愿意離開他的天地。
1948年,我隨母親到北京,某個冬天下午,章川島先生問我是否要到八道灣看一下。
我從小就聽說八道灣,心里也早有種親切和向往,于是跟著他去了。
走進里院,只覺得空空蕩蕩,很寂靜,西北角一個老太太坐在小凳子上曬太陽。
她把章先生喊過去,大概詢問來者是誰。只看到章先生禮貌地回答幾句后,老太太突然站起來對我破口大罵,漢語之后又換了日語。
章先生趕忙把我拉到外院,我才知道,她原來就是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
自此,我再沒見過她,八道灣房產也在解放后被我們捐給國家,我跟周作人的后代一點聯系也沒有。
周作人夫婦一直不承認我和我母親,他們自始至終對母親是蔑視的態度,認為她是作“小”的,我不是周家正統的人;周建人也很早被趕出周作人的家,在上海做小職員,我父親寫信給蔡元培,讓他給周建人介紹工作,周建人才在上海找到工作。他在上海也找到了一個夫人,原來的那個妻子(注:羽太信子的妹妹)和他早屬于無效婚姻,周建人到了上海還幾次寫信要她過來跟他生活,但姐姐羽太信子不讓她去,一直把她留在周作人家里,等于是他們家的高級保姆,羽太信子姐妹倆在北京先后去世。
現在想起來,祖母對父親還是偏愛的,周作人無論多么風光,她沒有住在周作人家里,哪怕是大兒子不在、在上海,她還愿住在大兒子家,朱安陪著她,說明她和周作人的關系非常冷卻。
羽太信子把魯迅趕走,把周建人趕走,把房契也改了,想獨霸一方,她還詛咒魯迅斷子絕孫。
04、身為魯迅之子
說來奇怪,在父親去世前幾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有個聲音對我說:“你爸爸要死了!”
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這個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也許是那一段時間健康欠佳的父親給我的心理暗示?
1936年的大半年,我們的日子總是在憂喜之中度過。
每天我從三樓上下來總是躡手躡腳,父親的房門一般不關,我悄悄鉆進臥室,聽一會他的鼻息。
父親的床頭凳子上有一個瓷杯,水中浸著他的假牙。瓷杯旁邊放著香煙、火柴和煙缸,還有象牙煙嘴。
我自知對他的健康幫不了什么,但總想盡點微力,于是輕輕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插進被熏得又焦又黃的煙嘴里面,放到他醒來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離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總盼望父親對自己安裝香煙的“功勞”夸獎一句。不料,父親往往故意不提。我忍不住,便迂回曲折地詢問一句:“今朝煙嘴里有啥末事?”父親聽后,微微一笑,便說:“小乖姑,香煙是你裝的吧。”聽到這句話,我覺得比什么獎賞都貴重,心里樂滋滋的,飯也吃得更香了。
1936年10月19日早晨,許媽上樓低聲說:“弟弟,今朝儂勿要上學堂了。”我才知道,我沒有爸爸了……
我沖下樓,看到父親躺在那兒,像以往入睡一樣安詳,媽媽流著眼淚摟著我說:“現在儂爸爸沒有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以前我不知道父親是個那么有影響的人,如果有轉折點的話,那就是父親去世,很多人把他從家里抬出來,送到萬國殯儀館,后來還有一個非常盛大的葬禮。從這個葬禮當中,第一次知道父親的地位和影響。
父親墓碑上的字是母親讓我寫的,她后來說別人寫都不合適,她那時可能已經意識到,實際上誰寫對誰都是一輩子的影響,她不期望別人來寫,實際上是更多的為了對方的安全。
身為魯迅的兒子,是我無法自己選擇的命運。對于這個身份,我自己一方面很淡然,另一方面很回避。
我始終不愿意人家說“這是魯迅的兒子”,因為我有我的工作,我的事業。
我畢業于北京大學核物理系,后來在廣電部工作。我覺得不是靠父親的光環才取得自己今天的生活,但很多時候,大家更是沖著“魯迅的兒子”來的,而很多情況下我也身不由己,耗了很多時間、精力;可是如果不去,人家覺得不給面子,有時我也很苦惱。
我早已意識到,魯迅是世界的,父親是一個沒有隱私的人,他的所有日記都一字未改地發表。
作為魯迅的兒子,我希望大家不僅研究他的思想、他的文學價值,更希望大家看到凡人魯迅,生活中的魯迅,那才是一個完整的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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