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美國大學學費很貴。但很少有人意識到,這種“貴”,竟足以顛倒世界的邊界——
不再是發展中國家的年輕人千里迢迢赴美追逐“美國夢”;而是美國本土的大學畢業生,為了逃避高額學貸和沉重還款壓力,反向奔赴海外,尋找出路。
有人定居他國,甚至在多個國家間旅居輾轉,只為壓低生活支出、在利息進一步滾動前還上貸款;也有人干脆“出逃”,放棄還款,把債務永遠留在身后,從此告別祖國。
“美國夢”,開始在美國之外上演。
但少數人成功開啟新生活的另一面,仍是社會的暗影。在美國,約有4500萬人背負總計1.77萬億美元的學生貸款,人均負債在3.5萬至4萬美元之間。相當于每7個成年人中就有1人深陷其中。
這其中,原本有近800萬人受惠于拜登時代“SAVE”計劃, 學貸利息得以暫緩,但聯邦教育部在今年7月9日宣布,自8月1日起要恢復償還利息。懸在頭頂的巨石,再次壓到了肩上。
在這個國家,哪怕選擇最節省的路徑——州內的公立大學,每年也需付出超過1萬美元的學費;而如果決定走出本州,費用立即翻倍。
2005-2025年,美國大學平均學費增長情況
要知道,美國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數是八萬美元。對于很多人來說,這是一場艱難的算計。如果考慮私立大學、頂尖名校,學費直接飆升至每年五萬美元起步。接受教育,幾乎注定伴隨負債。
不斷膨脹的學貸總額,令美國政府也頭痛不已,經濟學家們也擔心,畸形的債務,是否會對經濟造成影響。拋開這些宏觀問題,一個真正值得追問的是:一個人是否有可能,在不承擔過度風險的前提下,接受高等教育?
在美國,乃至許多國家,高等教育早已被默認為通往體面生活、抓住階級流動機會的必經之路。教育是一種投資,這一點沒人否認。另一方面,它可能也是套牢普通人一生的陷阱。
債務逃兵
35歲的查德·哈格曾認真考慮過住在山洞里,來逃避學貸。仔細評估后,他“退而求其次”,搬到了印度雨林。
最開始,他住在印度南部的烏恰卡達村,租了一間每月租金僅為50美元的水泥房,院子里種著椰子樹,養著幾只雞。他漸漸在這種自給自足的生活中找到樂趣,將沃爾瑪(連同美國)拋諸腦后。
在美國,他欠著兩萬美元的學生貸款。雖然算不上多,但對哈格這樣始終掙不到“體面工資”的人來說,仍舊是壓得喘不過氣的負擔。
他在2011年從北科羅拉多大學畢業。那時經濟剛剛走出衰退,第一份工作是在玩具工廠的流水線上裝配零件、卸貨搬運。后來,他又回到校園,讀了科羅拉多大學博爾德分校的比較文學碩士,試圖以兼職教授為生。但一學期只有一門課,收入微薄,生活捉襟見肘。
終于,他在丹佛找到一份穩定工作——當醫療樣本快遞員,運送血液和尿液樣本到各大醫院。稅后每月到手1700美元。還完學生貸款后,他所剩無幾,租不起房,只能回到家里和母親住。外出和社交,幾乎變成奢望。
他說:“在美國,我根本算不清生活的數學題?!?/p>
而在印度,生活變得簡單很多。他娶了一位當地大學教師,有了五年期配偶簽證。他開始憧憬擁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家庭——那些在美國看似遙不可及的生活,在印度逐漸變得觸手可及。
像哈格這樣的“債務逃兵”,在美國不是極端個案。過去多年里,逃避學貸不再回美國的案例,不時見諸報端,近則逃去加拿大,遠一點的,則是歐洲、亞洲等。
一些人的逃離經歷,也相當曲折。名為Chad Albright的美國人,早在2007年就從賓夕法尼亞州的米勒斯維爾大學畢業,但傳播學和歷史學專業背景讓他難以找到雇主,學貸只能拖欠著。他的信用評分因還款困難而急劇下降,找工作變得更難——一些雇主會查詢信用報告。“我感覺大學毀了我的生活?!盇lbright說。
2011年,Albright跑來了中國,在中山教英語。隨后又去了烏克蘭,并永久定居在那里。
自稱學貸律師的Joshua R. I. Cohen告訴Vice,逃離計劃對某些人可能有效,但前提是他們永遠不再回美國生活。Cohen認為,搬到國外后,“只有為美國公司在國外工作時才會面臨后果”。
CNBC也曾在2019年報道稱,一些學生貸款借款人正在收拾行囊,逃離美國,去一些生活成本較低的國家,而且,在那里,債務催收機構的控制力較弱。
學貸平均金額比例
這個群體的規模有多大,不得而知,畢竟沒有全國性的數據統計,但他們都有在社交媒體群組分享個人故事,一些理財網站上也提供了應對建議。
當然,永不回頭者,畢竟只是少數。更常見的情況是,很多人離開,只是為了更好地還債。
格雷森·弗格森便是如此。
他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原本在美國亞利桑那生活。他算過一筆賬,光房租、車貸還有水電費,每月就要花去近1700美元,加上每月900美元的學貸,他實在承擔不起。于是,他在2022年初搬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
在離開美國前,弗格森曾試過搬去和姐姐同住,也住過拖車,但還債仍像個無底洞。因此,他決定向外看。
弗格森相中的阿根廷,雖然通脹嚴重,但美元匯率低得驚人,房租只要400美元,電話卡和健身房花不了20美元。沒有車貸,也沒有高昂的保險賬單。
加上疫情后他的業務量開始恢復,他終于能慢慢有步驟地還上那筆學生貸款。
但與哈格相比,弗格森適應新生活的難度要更高。他努力學習西語、適應當地方言,卻始終沒有交到親密的朋友。身邊都是熱鬧的人潮,孤獨感卻越來越深。他開始患上抑郁癥,情緒陷入低谷。
雪上加霜的是,在2023年,阿根廷新總統米萊上臺,削減補貼、貨幣貶值,通脹飆升。他在當地的生活成本也水漲船高。
阿根廷總統米萊上臺進行改革
弗格森開始重新查資料,試圖尋找新的落腳地,國家得夠便宜,簽證時間要夠長,還得能帶上他的斗牛犬。最終,在今年4月,他搬到了東南歐的阿爾巴尼亞。這里的經濟更穩定,物價也更便宜,一杯咖啡只需0.59美元。
弗格森透露,自從離開美國,他的學貸償還已經有了起色。如果阿爾巴尼亞的生活成本,比他剛搬到阿根廷還低,那他就有足夠的“閑錢”來還學生貸款。
在弗格森看來,數字游牧者的體驗本就是流動的,也注定有好有壞?,F在,阿爾巴尼亞就是一個新的開始。
然而,弗格森和哈格這樣有勇氣逃離美國的人,畢竟只是少數,更多美國人不得不留在國內,繼續和學貸周旋。
對陷阱一無所知
“當我在18歲簽下那些貸款合同時,根本沒意識到這會是怎樣的壓力。”
一名昵稱為paulzedwuz79的網友在Reddit寫下這句話:“當時他們說,‘沒關系,只要上了大學,找到了好工作,錢就能還清了?!⒕拖窳魃常看挝蚁肱莱鰜?,卻發現自己越陷越深。”
爬不出來的人,還有很多。在Reddit上,有一個名為“student loan defaulters(學生貸款違約者)”的社群,聚集著兩萬多名成員。他們在匿名的網絡角落里交流著各自的焦慮和困境。
Reddit社群上的求助帖
不少人提到自己是家中第一代大學生,或成長于移民家庭。在他們的語境里,“大學是唯一出路”,而貸款則是通往那扇門的門票。
但這扇門背后,藏著極其復雜的規則。美國學生貸款不僅金額高,結構也極其晦澀。聯邦貸款利率相對固定,常年在5%以上,但額度有限;而私人貸款通常浮動在8%至13%之間。很多年輕人背著“雙重債務”進大學,畢業后才發現,月供高得離譜,幾乎看不到盡頭。
“我真希望學校教我更多金融知識,而不是告訴我大麻會害死我。”一位Reddit網友在回帖中寫道。
也有網友吐槽道,她當年從“沙利美”(Sallie Mae)借錢時,只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會給你煲雞湯、溫柔可親的姨媽”——而不是一個以放貸為業、在你二十出頭就敲響你家門的債權人。
熟悉貸款規則、理解債務風險,本身就是一種階級性的特權。
網友曬出需要償還的債務余額
學生貸款違約者的社群主頁,置頂著一則名為“Student Loan Default: The Guide(學生貸款違約:指南)”的資源帖,近兩萬字的實操指南,教人如何合法拖欠、如何轉移資產、如何在不同州規避追債,還列上了術語表和風險評級。
它總結了幾十種策略,比如等私人貸款時效失效后低價和解,或者“跑路”到海外重啟人生:只要在國外年收入低于約10萬美元,就可通過“海外收入免稅條款”將美國應稅收入報為0,從而合法實現聯邦貸款的0元還款。信用評分不跨國,私人貸款公司也無法追討。
在這個語境中,“違約”已不再是某種道德污點,而被視為一種“strategic default(策略性違約)”。人們試圖為這種絕望狀態賦予一點理性意味——不是因為他們不負責任,而是因為,這個系統讓他們無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盡頭。
過去幾十年里,美國公立高等教育經歷了一場深刻的“去公共化”轉型。各州持續削減撥款,大學為填補缺口大幅提高學費,學生和家庭承擔的成本不斷上升。
這一變化并不孤立。在醫療、住房、退休等領域,同樣的邏輯也在發生作用:政府退場,市場接管,個體埋單。貸款因此變得無處不在,而還款卻越來越艱難
對于年輕人來說,學費上漲遠遠跑贏了通貨膨脹,而收入的增長卻停滯不前——這讓“投資教育”的神話開始裂開。
更糟的是,在美國銀行業游說的長期推動下,學貸無法通過破產清除,也很難再融資重組。哪怕一輩子都在還款,也未必能擺脫債務陰影。即便退休,政府也有權從社會保障金中扣除債務余額。
不滿與憤怒在積聚,而金融業的影響力卻在持續增長。
這種爭議在2022年8月達到了高潮。當時,拜登政府宣布了一項史無前例的學生債務減免政策,承諾為4000多萬名貸款人減免1萬至2萬美元的債務。
拜登政府學生貸款減免計劃
這項計劃曾被視為解決系統性債務不公的開始,但很快便遭遇政治和司法上的激烈反對。2023年6月,美國最高法院正式裁定該政策無效,改革的窗口,就此關閉。
今年7月,問題雪上加霜。特朗普重新推動的“大而美法案”順利通過。新法案將對聯邦學生貸款計劃進行大規??s減,其中部分條款將于8月1日起正式生效。
多個獨立機構分析指出,這些變化可能迫使更多學生轉向私人貸款機構求助。
有尊嚴的生活
在美國,背負債務不是意外,而是一種常態。
上大學、看病、生孩子、搬家、開車——幾乎所有關于“好好生活”的想象,都以貸款為前提。學生貸款只是“日常生活金融化”中的一環。
在這種體系中,責任是敘事的核心。“理性投資”“個人責任”“按約還款”,這些看似中性的詞匯,構成了一整套道德敘事,塑造出一種結構性的幻覺:每個人都在自由市場中作出選擇,而后為選擇負責。
更深層的道德規訓,則藏在日常信用體系之中。
在美國,由私人公司FICO主導的信用評分,被廣泛用于貸款、租房、保險,甚至求職篩選。它被視為衡量“財務美德”的標準,也在重塑社會對“可靠”與“自律”的理解。
然而,這套評分機制并不獎勵“量入為出”,反而偏好“負債有術”:持卡越多、貸款種類越雜,只要按時還款,分數就越高。哪怕每月只還最低額度、長期被高息套牢,也無妨;但一旦延遲還款超過30天,分數就可能大幅下滑。
FICO信用評分等級
更諷刺的是,水電賬單、房租、電話費這些日常賬目,往往并不計入評分系統。也就是說,它不是在衡量一個人是否有信用,而是在評估他是否具備“被借貸”的價值。
這一切從來不會在銀行開卡窗口講清楚。人們必須依靠自己的認知能力和學習能力,去摸索并遵守這些隱性規則。
在這樣的體系中,信用不再只是金融指標,而成為一種社會標簽。欠債不僅帶來實際后果,也被視為“自作自受”的印證。
這也是為什么,當拜登政府提出學生債務減免政策時,網絡上很快引發了激烈爭議。許多人并非對這些背負學貸的年輕人缺乏同情,在人們看來,成年人理應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但問題是,這種“自由選擇”本身就是構造出來的神話。
大多數人從未真正擁有選擇的空間。特別是對于許多低收入家庭,尤其是邊緣族裔出身的學生,與其說是“做錯了選擇”,不如說是因為一開始缺乏選擇,而被推入債務陷阱。
按種族劃分的債務
根據皮尤研究中心的數據,超過1/5的黑人借款人(21.8%)曾陷入學生貸款違約,是白人借款人(6.1%)的3倍多,也顯著高于拉美裔(10.1%)。此外,一旦違約,黑人和拉美裔借款人重蹈覆轍的幾率也更高——約有3/4再次違約。
這些差異,并非單一政策問題的產物。事實上,美國政府在經濟干預中一直表現出鮮明的不對稱:當企業和銀行陷入困境,國家往往迅速出手施以援手;而真正落到普通家庭的救助,卻遲緩而有限。即便出臺了政策,受益最多的也常常是白人家庭,其他族裔則被制度性地排除在外。
與此同時,關于“政府不能無限支出”的財政論調,也演變為一種道德工具,指向那些最需要公共支持、卻最難自我托底的人。
以“大而美法案”為例,政策支持者強調,削減聯邦學生貸款計劃以及其他公共支出,是為了“控制聯邦赤字”,維護財政可持續性。然而,這類說法往往回避了更關鍵的問題:這些削減損害了誰?讓誰受益?
聯邦政府一紙聲明稱,削減學生貸款額度,打破了債務循環。從國會預算辦公室的預估來看,這個說法的確可靠,因為學貸額度的調整,十年內能給聯邦政府節省超過3000億美元。
同時,這也意味著,更多的家庭不得不轉向私人貸款,承受更高昂的代價,或者直接被大學拒之門外。
不上大學,哪來什么學貸壓力呢?
作者 |賀一
編輯 |阿樹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阿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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