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在運河上緩緩前行,船頭破開的水紋里泛著夕陽的碎金。李修文倚在雕花欄桿上,指尖摩挲著腰間玉佩。這是妻子柳如眉送他赴京趕考時的餞別禮,青玉上刻著并蒂蓮,如今已被他摸得溫潤透亮。
"大人,揚州碼頭到了。"書童阿福捧著官帽過來,"驛站剛送來家書。"
李修文展開信箋時,眉頭突然一跳。往日清秀的簪花小楷變得歪斜,最后幾行字跡更是潦草得難以辨認:"夫君速歸,家中井水三日泛紅,昨夜更聞......"后面的字被一團墨跡污了大半,只隱約辨得"錢"字半邊。
忽然船身一震,一尾赤鱗鯉魚躍上甲板,在柚木地板上啪啪地甩著尾巴。阿福正要撿起,卻見那魚眼珠泛著古怪的青光,魚鰓里竟滲出血絲。
"快扔回去!"老船公一把打落鯉魚,"紅魚躍舟,冤魂索渡啊!"
三匹快馬踏著月色沖進青石巷時,李家老宅門前白幡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李修文滾鞍下馬,官靴踩碎了一地紙錢。鄰家王嬸挎著竹籃閃出陰影,籃里黃紙元寶撒了一地。
"狀元爺可算回來了..."王嬸攥著衣角不敢抬頭,"如眉她...三日前投了井..."
李修文一把推開黑漆大門,靈堂里兩支白蠟燭"噼啪"爆響。檀香混著某種鐵銹味鉆進鼻腔,供桌上方的"奠"字挽聯無風自動。
他顫抖著推開棺蓋,喉頭猛地發緊——柳如眉穿著他們成親時的胭脂紅嫁衣,泡脹的指尖卻染著暗紅丹蔻,十片指甲盡數翻折,掌心四道血痕蜿蜒如蛇。
"仵作怎么說?"李修文聲音嘶啞。
"說是...自盡。"王嬸在門外哆嗦,"可老身親眼看見,入殮時她手腕上有捆痕..."
后院突然傳來"撲通"一聲悶響。李修文沖過去時,只見井沿青苔上留著五道新鮮的抓痕,井底隱約有氣泡翻涌,像是有人在水下嘆氣。
子時的更鼓從縣衙方向飄來,靈堂燭火倏地暗了三分。李修文正往火盆里添紙錢,黑影閃過,家養的黑犬大黃突然躥上供桌,撞翻了長明燈。
"大黃!"李修文去攔,卻被犬齒咬住官袍下擺。黑犬眼中竟滾出淚來,喉嚨里擠出人聲:"殺我...取血...便知真相..."
燭火應聲而滅。井底傳來"咔嗒咔嗒"的聲響,像是指甲在抓撓青磚。李修文倒退兩步,撞上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的獨眼老道。老道枯瘦的手指捏著三枚銅錢,錢孔正滴滴答答滲著黑血。
"十五年前清溪書院三十八條人命。"老道獨眼里閃著綠光,"如今該輪到錢萬貫了。"
大黃突然狂吠著撲向井口。月光下,井水泛著詭異的紅光,水面浮起一縷纏著紅繩的青絲——正是柳如眉出嫁那日,他親手為她系上的同心結。
城南土地廟的殘垣斷壁間,月光被碎瓦篩成慘白的斑點。李修文跟著獨眼老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大黃跟在身后,犬爪踩在枯葉上發出細碎的碎裂聲。
"到了。"老道突然停步,枯枝般的手指指向半截斷碑。碑上"清溪"二字被雨水沖刷得只剩凹痕,裂縫里爬滿暗紅色的苔蘚,像干涸的血跡。
大黃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搭在碑面上。李修文驚得后退半步——黑犬額間竟浮現出朱砂畫的符印,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十五年前的中元節。"老道從破布袋里摸出個龜甲,"清溪書院三十八個讀書人,被活活燒死在藏書閣。"龜甲在青石上磕出裂痕,紋路組成個倒懸的人形。
李修文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想起赴考前夜,妻子在燈下補的那件青衫,袖口就繡著"清溪"二字的小篆。當時柳如眉說那是她家鄉的習俗,針腳卻亂得不像她平日手藝。
"汪!"大黃突然咬住他衣擺猛拽。犬齒撕開的裂縫里,飄出一縷帶著焦味的青煙。
破廟供桌上,三盞油燈擺成三角。大黃安靜地趴在燈陣中央,濕潤的鼻頭碰了碰李修文發抖的手背。
"往生血鏡需活物祭獻。"老道獨眼里映著跳動的燈火,"這畜生跟了柳娘子十年,早通了靈性。"
匕首剛刺入黑犬心口,血珠竟懸在半空不動了。李修文看著自己官服上濺的血跡變成墨色,恍惚想起殿試時滴在考卷上的那滴朱砂。
血珠突然炸開,化作三尺見方的血鏡。鏡面泛起漣漪,顯出柳如眉蒼白的臉——她正把半塊焦黑的硯臺塞進嫁妝箱底層,硯臺底部"清溪"二字沾著她的指血。
"這是......"李修文伸手去碰,鏡中畫面突然扭曲。血鏡里爆出錢萬貫油光滿面的胖臉,他正把砒霜倒進醒酒湯,官袍袖口沾著胭脂色的絲線。
"那晚錢老爺來送賀禮......"大黃突然開口,犬嘴滴著血,"說給新科狀元道喜......"
血鏡"咔嚓"裂開蛛網紋,碎片里閃過零碎畫面:柳如眉撞見錢萬貫往茶壺添藥粉,錢萬貫的胖手掐住她脖子,五根桃木釘閃著寒光......
"北斗鎮魂釘!"老道突然劇烈咳嗽,吐出的痰里帶著黑灰,"怪不得井水泛紅......"
最后一塊碎片映出駭人景象:柳如眉被按在井沿,桃木釘一根根釘入她四肢和心口。她染血的手指在青磚上抓出深深溝壑,指甲縫里嵌著幾片墨綠茶葉——正是錢萬貫最愛的武夷巖茶。
大黃的尸體突然劇烈抽搐,狗皮裂開,鉆出個白發老者。老人只剩半邊完好的臉,另半邊布滿燒傷疤痕:"李公子,當年大火,是小姐把你藏在荷花缸里......"
李修文如遭雷擊。記憶碎片突然拼湊完整——十五年前那個渾身著火的小女孩,往缸里塞了塊薄荷糕:"別出聲,我爹說衙役都是吃人的妖怪......"
血鏡徹底碎裂,三十八道黑影順著血流爬出。供桌油燈齊齊爆響,燈焰竄起三尺高,火中浮現出清溪書院焦黑的匾額。
子時的梆子聲還在巷尾回蕩,李修文已經站在了錢府朱漆大門前。他手中攥著從大黃尸體下找到的半塊硯臺,墨池里凝固的血渣散發著鐵銹味。更奇怪的是,這硯臺竟與血鏡中柳如眉藏起的那塊嚴絲合縫。
"吱呀——"大門突然自己開了條縫。穿堂風掠過,帶來荷塘特有的腥氣。李修文低頭看著青石地磚,每塊磚縫里都滲出暗紅水珠,匯聚成線,直指后院書房。
書房窗紙上晃動著扭曲的人影。錢萬貫的狂笑混著瓷器碎裂聲傳來:"我有十萬陰兵符!三十八個窮酸書生能奈我何?"突然一聲悶響,像是有人被掐住了脖子。
李修文踹開雕花門扇時,正看見錢萬貫肥胖的身軀懸在半空,官靴離地三寸,脖頸處勒著五條血繩——正是柳如眉嫁衣上拆下的紅絲絳。地上散落著桃木釘,釘身爬滿蚯蚓狀的血紋。
"救...命..."錢萬貫眼球凸出,舌頭腫得像紫茄,"井...井..."
城隍廟的殘鐘敲響三更時,李修文背著錢萬貫沖進大殿。老道正在香案前擺弄七個倒扣的粗瓷碗,每只碗底都壓著張黃符。
"晚了。"老道掀開最中間的碗,里面蜷著只死透的壁虎,"北斗釘已破其四,柳娘子怨氣沖開鬼門關了。"
錢萬貫突然抽搐著滾下供桌。他官服后襟裂開,露出背上一幅朱砂畫的詭異圖案——三十八個火柴小人被鎖鏈捆著,正中央是個梳著雙髻的女童。
"清溪書院的鎮魂契..."老道用桃木劍挑開錢萬貫的衣領,"當年你逼山長畫的押,如今反噬了。"
地面突然裂開蛛網狀縫隙。無數焦黑的手臂從地底伸出,抓住錢萬貫的腳踝往下拖。那些手臂上還粘著燒焦的宣紙碎片,隱約可見"之乎者也"的楷體字跡。
"不!"錢萬貫突然從袖中掏出個錦囊,倒出把青灰色骨灰,"我還有這個!"骨灰撒在裂縫處,竟暫時逼退了那些手臂。
李修文懷里的硯臺突然發燙。他低頭看見墨池里的血渣化作一行小字:"寅時三刻,荷花缸。"
李家后院井口噴出丈高的血霧時,遠處傳來第一聲雞啼。井沿五根桃木釘已經起了四根,剩下那根主釘正在劇烈震動,釘帽上刻著的"貪狼"二字不斷滲出黑血。
"現在!"老道將最后張黃符拍在李修文背上,"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李修文縱身跳入井中。刺骨的井水里,三十八個透明人影圍成圓圈,中央是抱著荷花缸的柳如眉。她的嫁衣像水母般飄蕩,心口處的桃木釘正在一點點退出。
"夫君..."柳如眉的聲音帶著水泡的咕嘟聲,"這缸里..."
李修文扳開缸底暗格,一卷泡發的竹簡彈了出來。最上方那根竹片上,"地契"二字清晰可辨,下方蓋著清溪書院的山長印——正是錢萬貫殺人奪產的鐵證。
井口突然傳來錢萬貫殺豬般的嚎叫。李修文抬頭望去,只見那胖子被倒吊著拽進井中,后頸貼著的鎮魂契正熊熊燃燒。三十八道黑影拖著他沉向井底最黑暗處,那里隱約可見焦黑的梁柱殘骸。
柳如眉心口的桃木釘終于脫落。她將荷花缸推向李修文,發間那支紫竹筆突然浮起,筆桿上刻著"清溪蒙童"四字——正是李修文兒時開蒙用的舊筆。
"咚!"城隍廟的晨鐘震碎最后一絲夜色。柳如眉的身影在晨光中漸漸透明,只剩那縷纏著紅繩的青絲,輕輕系在了李修文手腕上。
尾聲
三個月后,新任巡按的官轎離開揚州城。碼頭石碑上蹲著的黑狗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扒開石縫,露出里面藏著的《清溪書院平冤錄》。
石碑背面,新刻的遇難者名單在雨中泛著紅光。第三十八個名字旁邊,多了個用簪花小楷添上的"柳如眉",墨跡里混著丹蔻的胭脂色。
官船駛過當年撈起紅鯉魚的水域時,李修文打開隨身的荷花缸。缸底沉著半塊焦硯,遇水漸漸顯出兩行小字:"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今生未了,來世必償。"
遠處傳來似有若無的犬吠,像是送行,又像是某種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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