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12日,你是不是在找當年跳崖的那些紅軍?”石阡縣困牛山村口,86歲的苗族老人龍文秀拉住楊又鑄的衣袖,小聲問。楊又鑄一怔,隨即意識到,他多年追索的線索,或許就藏在老人嘴里。那一刻,70年前的硝煙與此刻的山風交織在一起,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才算真正被掀開。
把時鐘撥回到1934年10月7日。那天凌晨,紅六軍團行至石阡,山霧濃得伸手不見五指。此刻的六軍團已由最初的九千余人銳減至四千七百人,彈藥、糧食、人手都緊張得厲害。軍團部從地圖上看到困牛山,三面環水,兩側懸崖,僅一條羊腸小道可進出,似可暫作屏障。于是,18師52團被指定留下斷后,掩護主力南撤。龍云握著那張略顯粗糙的地形圖,自嘲地笑了笑:“守也得守,頂不住也得給兄弟們爭時間。”
敵軍動作更快。桂系與湘軍合圍,炮聲從山谷外直灌入耳膜。天亮之前,52團折損三百余人。龍云判斷,若沿小道突圍,必是以卵擊石;若轉向西側絕壁,尚有一線生機。隊伍因此被分成兩批:一批突圍,一批死守。
就在人心浮動之際,國民黨軍把八十多名附近村民推向山坡,逼紅軍就范。村民身著青布褂子,臉上全是惶恐。槍口對準百姓,這一招陰狠。紅軍戰士下意識松開扳機。龍云咬牙道:“不打百姓,這是死規矩!”可退一步便是深淵。司號員何步榮吹響沖鋒號,刺刀寒光連成一線,紅軍硬闖人墻,想把老鄉護在身后。混戰中,敵彈、尖叫、哭喊交織,場面慘烈到無法細看。
天色向晚。困牛山頂的草一茬茬被炮火削短,彈殼滾滿山坡。龍云用最后一發子彈擊斃沖在最前的敵軍軍官,隨后把手槍砸碎。桂軍勸降聲隨風飄來,他只回了一句:“紅軍沒投降的字典!”說罷,縱身躍下百丈懸崖。幾十名戰士緊隨其后,身影在霧中一閃即逝。
另一批試圖突圍的官兵,也因彈盡糧絕沒能突出包圍。就這樣,52團八百余人“消失”在貴州大山。大部隊成功轉移后,任弼時、蕭克先后派人打探,卻只得到一句話:“困牛山,寸草不生,紅軍蹤跡皆無。”
自1935年起,關于52團下落的報告陸續送到延安,但都因證據不足被歸入“待查”。時間久了,這支部隊仿佛被歷史吞噬。只有少數老兵偶爾提起“困牛山”,語氣里透著壓不住的遺憾。
2001年,負責縣黨史研究的楊又鑄在整理《石阡縣志》手稿時注意到兩條相互矛盾的記載:其一,1934年底當地百姓曾為“數百無名烈士”掩埋遺骨;其二,國民黨桂軍報告稱“全殲共匪八百,尸體悉數焚化”。兩條線索顯然對不上。楊又鑄循著疑點,跑遍石阡與思南之間的山路,最終在困牛山村聽到龍文秀老人那句話。
老人說,當年村里人被敵軍驅趕做肉盾,許多人親眼看見小伙子們跳崖;幾天后,有位臉色慘白的年輕兵被懸崖下的枯樹掛住,僅存一口氣。陳姓村民冒死將他背回家,喂草藥,熬粥水,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年輕兵醒來后自稱何步榮,為不連累鄉親,他改名“陳世榮”,認陳家翁為義父。此后深居簡出,1949年后才向地方干部小范圍提過自己是紅軍號手,卻再未對外透露詳情。
當楊又鑄走進陳家堂屋,墻上那支斑駁的銅號映入眼簾,喇叭口暗紅,管壁刻著“十八師五二團”幾個小字。楊又鑄手指微微發抖,他知道,塵封七十年的謎底就在眼前。經貴州省委、省軍區兩年多的核查與考證,中央最終確認:紅六軍團52團800余名戰士,除跳崖與突圍犧牲者外,僅何步榮一人存活。
消息公布之日,困牛山腳下舉行追認儀式。時任貴州省主要領導誦讀名單,長達半小時,多為“姓名不詳”。老鄉們點燃松枝,青煙在山谷盤旋,那片曾讓年輕生命墜落的絕壁,如今只剩蟬鳴。
有人問,這八百人值嗎?站在山下望向絕壁,答案其實簡單:如果那晚52團沒有死守,紅六軍團能否成功跳出合圍?若六軍團被吞并,湘江以西的戰局又會如何?歷史沒有假設,但有連鎖反應。八百人用生命爭來的時間,最終讓主力在遵義贏得喘息,也讓后來的遵義會議成為可能。打個比方,缺了這道“緩沖”,長征路線或許早被改寫。
值得一提的是,困牛山舊址近年已被列入省級烈士紀念地。絕壁邊樹了座小碑,碑文僅十八字:“紅軍第五二團,為護群眾,血染此山。”字數不多,卻足夠沉重。
寫到這兒,我總想起何步榮留給鄉親們的那句話:“我若回不去,就把軍號留下,告訴后來人這里埋著一支隊伍。”這不是英雄自詡,而是一位幸存者對戰友的承諾。如今,號聲不再,卻有人愿意替他們講下去——這就是記憶的意義,也是歷史給予后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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