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深秋，首爾西郊旌旗蔽日。朝鮮高宗李熙率百官跪伏在迎恩門前，向清朝使臣額勒和布行三跪九叩大禮。

黃帳殿中的龍亭供奉著慈安太后訃告，這是迎恩門第四百七十四次見證“郊迎禮”——也是最后一次。

十四年后，這座象征中朝宗藩關系的牌樓在日本士兵的鎬頭下轟然倒塌，殘存的兩塊柱礎間，將崛起一座花崗巖構筑的“獨立門”。

一道門的變遷，半部東亞近代史。

紅門初立：事大主義下的恩典符號

1407年，朝鮮太宗為感激明朝助其驅除蒙古勢力，在漢城西郊修建慕華館，館前立起兩柱紅漆木門，時稱“迎詔門”。這道簡陋的門戶歷經百年演變，在1539年迎來歷史性轉折：明朝使臣薛廷寵巡視時指出：“所迎有詔、有敕、有賞賜，而名以‘迎詔’，似偏矣！”遂揮毫題寫“迎恩門”三字，賦予其更厚重的政治內涵。

每逢明清使節蒞臨，朝鮮國王必率百官至迎恩門行“郊迎禮”。據《朝鮮王朝實錄》記載，儀式流程嚴苛如法典：

1606年壬辰倭亂后重修時，明朝使臣朱之蕃題寫的匾額更添威嚴。那道懸掛近三百年的“迎恩門”匾額，現存于韓國國立古宮博物館，木質裂紋間仍可見金漆閃動。

最后的叩拜：袁世凱與黃帳殿余暉

1881年清使吊唁慈安太后，成為迎恩門郊迎禮的絕響。

而更具歷史諷刺性的是，1882年“壬午兵變”后，袁世凱以“欽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身份駐朝，多次經此門入漢城。當他騎馬穿過門洞時，不會想到十三后年這道門將因他參與簽訂的《馬關條約》而消失。

1894年甲午戰爭中，日本控制朝鮮政權。親日大臣樸泳孝于1895年1月11日提議拆除“藩屬恥辱象征”，盡管有大臣反對稱“可留作美術品”，警務廳仍在2月5日強行動工。英國駐朝總領事禧在明在報告中痛斥：“對這座富有詩情畫意的紀念物的胡亂破壞，是破壞狂的無知行為！”四天鏖戰后，唯余兩方柱-礎。

花崗巖宣言：獨立門的誕生悖論

迎恩門廢墟未冷，1896年7月開化派領袖徐載弼成立“獨立協會”，立即發起在原址建造獨立門的國民募捐。王太子李坪捐銀千元，民眾獻金如潮。奠基儀式上，五千人聚集高唱《獨立歌》，俄籍建筑師士巴津的設計圖徐徐展開——仿巴黎凱旋門的花崗巖建筑，徹底抹去中式牌樓印記。

1897年竣工的獨立門暗藏政治密碼：

更具象征意義的是施工細節。獨立協會特意雇傭中國勞工筑門，領導人尹致昊在日記中寫道：“中國工人在迎恩門舊址建造獨立門，這個事實本身就是歷史的巨變！”

柱礎上的世紀對話

2009年改造完成的西大門獨立公園，構成一組歷史蒙太奇：獨立門的灰色花崗巖墻體投下斜影，恰好覆蓋在發掘出的迎恩門柱礎上。這兩塊歷經1895年拆除劫難的青石，被定為韓國史跡第33號，與史跡第32號獨立門比鄰而立。

而在朝鮮半島另一端，2024年1月23日，平壤統一門的最后殘骸從衛星圖像消失。這座曾象征南北和解的拱門，因金正恩宣稱“有礙觀瞻”被拆除，取代“統一”表述的新憲法寫著“兩個敵對國家”。

當首爾游客撫摸迎恩門柱礎的刻痕時，四百八十八年事大主義、百余年獨立抗爭、七十載分裂痛楚，在方寸之地碰撞出無聲驚雷。

【參考資料】《朝鮮王朝實錄》（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西大門區志》（首爾特別市史編纂委員會）《近代朝鮮與清廷關系檔案匯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韓國近代建筑史》（樸英燮，時空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