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拙作《紅樓夢:有奴性的主子和沒奴性的丫鬟》,身心再次被黛玉和紫鵑的姐妹情誼所深深感染。促使她們雙向奔赴寫下感人一頁的,歸結(jié)是愛。
同為人類一份子,生于天地間,但是客觀存在的差別似乎給人類的交往造成了種種不可逾越的藩籬。唯一能夠跨越這些藩籬的力量,就是愛。
曹公深諳其中要言妙道,筆下娓娓道來,把各種形式的愛揮灑得淋漓盡致。
先來看跨越階層身份的愛——賈母和劉姥姥。
一個是安富尊榮的世家貴婦,一個是“膝下又無子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的村嫗;一個是八竿子勉強打著的“施主”,一個是上門“回訪”的秋風(fēng)客;一個“生來是享福的”,一個“生來是受苦的”。天懸地隔,高山仰止。
但是,這“比我大好幾歲呢”——基本是同齡的人之間,卻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這么硬朗”“眼睛牙齒還好”“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這毫無拘束、你來我往的家常話中,一下子就化解了階層、身份的壁壘。
而“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么著不能”VS“我正想個地里現(xiàn)結(jié)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象你們地里的好吃”,這看似“對立”的愿景中,卻又蘊藏了人類不同文化交流帶來內(nèi)心情感共通的影像。
于是素昧平生者儼然成了稔熟的老姐妹,霎時間就近乎起來——“今日既認(rèn)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里,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里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
而翌日大觀園中的一幕一幕,論者往往認(rèn)為是劉姥姥為了“秋風(fēng)”忍屈受辱,其實不然。
兩個老太太經(jīng)歷迥異,但都是年高識廣的人物。盡管她們的生活場景完全不同,卻都有“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的風(fēng)范,只不過這風(fēng)范祛除了世俗交往的濁氣,益發(fā)有了精神融匯的清香。
特別是那完全不同風(fēng)格的酒令,更把不同文化交流推向了高潮。
劉姥姥二次賈府之行,誠然有物質(zhì)收獲,但也有精神愉悅。這里面是一種切換。層次高、懂得愛的人,賈母、劉姥姥,因為知道生活的意義,能夠保持精神上的自然強大——不因為“施主”而自高自大,也不因為“秋風(fēng)”就畏畏縮縮,于是就能在輕輕松松中完成切換。
而那天參與的人,因著水平高低,切換的程度也就不同了——黛玉對劉姥姥看似戲謔,其實何嘗不也是一種精神接納?襲人幫助劉姥姥遮掩醉酒,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情感通達(dá)?恐怕只有鳳姐,停留在拿劉姥姥耍笑給老太太開心的低級層次。
再來看超越情愫對沖的愛——寶釵和黛玉。
需要說明的是:曹公筆下的寶黛悲劇,其實是寶黛釵的悲劇。在黑暗的封建制度下,“到底意難平”的寶玉與“心事終虛化”的黛玉,有情人難成眷屬,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可嘆停機德”的寶釵,被推向三觀不合的寶玉,同樣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造成寶黛釵的悲劇的禍?zhǔn)资欠饨ㄖ贫龋唧w的元兇是狹隘自私的王夫人和識短智淺的薛姨媽,也許還要加上冬烘糊涂的賈元春。因此,我們同情黛玉,但不能因此遷怒于寶釵,把種種帽子標(biāo)簽統(tǒng)統(tǒng)扣在同樣是受害者的寶釵頭上、以至于她所作所為都成了陰謀論,這是非常不公道的。
“釵黛合一”,是曹公的一個重要、帶有基本性的思路。在同樣是受害者的情況下,寶釵和黛玉產(chǎn)生超越別人造成的、無可奈何的情愫對沖的愛,是非常正常而可貴的。
寶釵和黛玉的共通基礎(chǔ),是寄人籬下的心理狀態(tài)。
黛玉的寄人籬下是明顯的,是精神和身體并存的。盡管有外祖母的疼愛、表兄的情愛,但是林林總總的客觀環(huán)境,特別是對前景的交錯迷茫——“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父母死的久了,和寶玉尚未放定”,讓她感受到的孤寂、寥落,鮮明而凸顯。
而寶釵的寄人籬下是隱蔽的,是精神為主的。“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包含女孩子為家事出頭的無盡酸楚;“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其實還不如沒有。由于家族的糊涂抉擇,她被推向三觀不合的寶玉,被動無奈地以一副“死皮賴臉”的形式長期出現(xiàn)在賈府日常生活中,內(nèi)心的郁悶和尷尬,成就了對精神的殘酷折磨。她對婚姻家庭前景的迷茫比黛玉甚至還嚴(yán)重,是一種眼睜睜向著毀滅去而又身不由己的狀態(tài),讓她感受到的痛苦、失落,隱晦而刻骨。
誠然,黛玉曾經(jīng)對寶釵有過誤解和警覺,“只當(dāng)你有心藏奸”——把我們放在一開始的場景心里恐怕也是這么樣的。
而“西廂酒令”事件,是一個大轉(zhuǎn)折點。
“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不僅讓黛玉明白了“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而且“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我竟自誤了”——這個“誤”,絕不僅僅限于對寶釵為人的誤解,而且還有對情感婚戀上的錯位認(rèn)知。
黛玉知道,如果寶釵真的對勞什子“金玉良緣”孜孜以求,完全可以把“西廂酒令”在王夫人面前解說一番,以此達(dá)致賈政。這樣,以當(dāng)時禮教家法的要求,無論如何“木石前盟”也站立不住了,而且黛玉還會被邊緣化,連賈母也沒法開口,那“掰謊記”也沒用的——如果按照普遍論調(diào)中把寶釵描繪得那么陰險狡猾、算無遺策,這樣做是很合理的。
由此,黛玉明了寶釵在婚姻上的無奈和身不由己,雖然對于婚姻的焦慮依舊,但是這焦慮是不會也不能再針對寶釵了。
因此,前文黛玉的話絕非應(yīng)景之語,而系肺腑之言——對封建家族畸形安排的不滿,使得一般人看來是情敵關(guān)系的釵黛,反而能夠把這種虛擬的“情愫對沖”擱置一邊。加之海棠詩社的建立,讓瀟湘妃子和蘅蕪君在一個廣闊的平臺上彼此欣賞、珠聯(lián)璧合,在才華的層面成為了知音姐妹。
寶釵對黛玉的好,確乎是念茲在茲、關(guān)心備至。“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不過是其中一個集中的表現(xiàn)。在黛玉“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的悲嘆讓我們心思沉重的時候,寶釵那娓娓道來的“食谷者生”“不宜太熱”“平肝養(yǎng)胃”“飲食就可以養(yǎng)人了”,及至“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铞子熬出粥來”的方子,根本看不到一絲絲人們描繪寶釵時候常說的虛偽和陰謀,反而盡是一派大姐姐的風(fēng)格,充盈著真實不虛的情誼。其后黛玉“不知進(jìn)退”的顧慮、寶釵贈送燕窩的行為,讀起來已經(jīng)毫無阻滯,行云流水一般就寫下來、讀下來了。兩姐妹“同病相憐”之說,亦是了無違和之感。
甚至“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這個讓人頗覺糾結(jié)的問題,也是談笑即過——敏感的黛玉如果仍然把婚姻焦慮針對寶釵,就斷乎不會是“不覺紅了臉,笑道”的反應(yīng)了。
當(dāng)然,有論者會認(rèn)為這是善良的黛玉上當(dāng)了,被陰險狡猾的寶釵騙了——畢竟在某些眼光里,給湘云辦螃蟹宴也是“工于心計”,給金釧壽衣也是“虛假偽善”,滴翠亭又“嫁禍”(見拙作《紅樓夢:滴翠亭里,那一樁被誤解的公案》),總之寶釵辦事就沒有一件不是惡毒的。
這不由得讓人想起凌力女士的小說《少年天子》——順治盛寵的皇貴妃董鄂氏,為了給順治和睦六宮殫精竭慮。皇后小恙的時候,她不顧自身重病盡心盡力照顧皇后。但是,皇后的親妹妹、膚淺的淑惠妃堅持認(rèn)為她就是要威脅皇后地位、取而代之,硬說她照顧皇后是“拿腔作勢,裝神弄鬼”。當(dāng)平庸的皇后都能指出“她要想當(dāng)皇后,我死了不是正好?前幾天她為什么要不顧自己地照看我”的時候,淑惠妃盡管“遲疑片刻”,還是硬生生擠出一句“大約自己也覺得不能自圓其說”的話:“邀買人心唄!”
回頭再看看寶釵——偏見真可怕!
每每看到“薛寶釵送燕窩是別有用心”“燕窩加冰糖是慢性毒藥,林黛玉就是被薛寶釵的燕窩害死的”這些陰謀論調(diào),就讓人想起上邊《少年天子》文字的一段——皇后嘆了一口氣,說:“妹妹,做人總要講良心。人家為了救活我,累得半死不活,我再猜忌人家,可就太說不過去了”!
好在黛玉的水平高!寶釵這樣超越藩籬、高潔通透的愛,也只有黛玉這樣的頭腦和胸襟“接得住”,這才叫“英雄惺惺相惜”!
想起黛玉坦然的吃下寶釵送的東西,不由得想起《三國演義》臨近結(jié)尾,西晉楊祜和東吳陸抗兩員敵營大將的所作所為——陸抗送酒給“能飲”的楊祜,別人嚷嚷“其中恐有奸詐”,“楊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慮’”,痛飲一場。當(dāng)陸抗“臥病數(shù)日”的時候,楊祜“料彼之病,與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藥在此,可送與服之”,眾將說“此藥必非良藥”,而陸抗說“豈有鴆人羊叔子哉!汝眾人勿疑”,病體痊愈——高水平的人做高水平的事,不會玩那些低檔次打法。
這還是在雙方營壘敵對的情況下,遑論黛玉已經(jīng)明白寶釵本人主觀上并不構(gòu)成對她的婚姻威脅!
愛是人類最美麗的語言,人類的面孔就是愛的表情。愛,沒有雷鳴電閃、走火流光,但見汨汨清泉、柔柔似風(fēng),卻有著穿嶺越壑、移山填海的強大。有愛的人,能夠超越一切,寫下難以想象、難以估量的人性凱歌。
作者:風(fēng)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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