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

尋丈即天涯

作者：歸途如虹

No.1

這個題目很沉重，但是現實中很多事都證明了哪怕是天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兩個人，也有可能形同陌路，甚至視若仇寇。魯迅就曾經悲觀地表示：“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紅樓夢》寫的是家庭生活，其中的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賈府內部，書中的人物差不多每天都生活在一起。不過，由于種種原因，賈府里的人際關系相當復雜微妙，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矛盾沖突。有些沖突很明顯，比如趙姨娘、賈環母子對賈寶玉的嫉恨，但是更多的沖突是潛藏在表面上和諧的外表下。

No.2

歸宿

比如王夫人和兒媳婦李紈，表面上看，兩個人之間相安無事。但實際上，她們之間的關系冷漠到極致，而且相當不對等。李紈很怕王夫人這個厲害婆婆。

王夫人覺得賈蘭的奶媽形象妖嬈，就以賈蘭大了為理由讓奶媽走且不再給賈蘭雇奶媽。這件事曹雪芹只是通過王夫人和王熙鳳的對話簡單交代給了讀者，并沒有細寫。但是，我們通過王夫人和王熙鳳的這段對話卻可以從側面看出王夫人和李紈的關系：王夫人是一個強勢的厲害婆婆，李紈是一個沒有絲毫話語權，在婆婆面前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兒媳婦。李紈作為母親，無法決定兒子奶媽的去留，王夫人做出決定前沒有和她商量，做出決定后只是告知她一聲。李紈和賈蘭真正的想法和需求是被王夫人以蠻不講理的方式徹底無視的。

王夫人在提到要讓賈蘭的奶媽離開的同時，也和王熙鳳提到了薛寶釵搬出大觀園這件事。

這件事讓王夫人挺詫異，也挺不滿的。她在得知這件事后立刻跑去質問李紈。其實，當薛寶釵要搬出大觀園的時候，李紈就已經開始擔心自己會落不是，于是她以一種哀求的口氣讓薛寶釵“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薛寶釵平時善于察言觀色，這一次卻完全不理解李紈為什么如此擔心。可見，李紈心里的苦是別人無法感同身受的。

不止是薛寶釵要搬出賈府引發了李紈的擔心，史湘云和賈寶玉要烤鹿肉吃，李紈擔心他們吃壞了為自己招引禍端，晴雯生病李紈也擔心她傳染給別人，讓自己擔不是。李紈如此謹慎，間接說明嚴厲的王夫人對她造成的心理壓力有多大。

No.3

忘記

王夫人和李紈這對婆媳，在《紅樓夢》里幾乎沒有正面對話。這種近乎無交流的相處狀態體現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冷漠。李紈沒有任何得罪王夫人的言行，平時待人接物也溫柔敦厚，講究分寸，頗為得體。更重要的是，他為英年早逝的丈夫賈珠延續了血脈，也把兒子賈蘭教育得很好。但是王夫人不僅沒有對李紈和賈蘭這對孤兒寡母表現出絲毫的憐惜疼顧，反而幾乎無視他們的存在。這是反常的。對于這個問題，我沒有明確的答案。

難道是王夫人覺得自己年事已高，孫子賈蘭尚且年幼，自己將來只能依靠賈寶玉，所以為了保障賈寶玉的繼承權和自身的安穩未來而和李紈母子產生利益沖突嗎？王夫人是有養兒防老的思想，長子賈珠英年早逝后，她自然會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賈寶玉身上。可是，李紈和賈蘭的存在難道真的對賈寶玉是一個威脅嗎？知足恬淡的李紈難道有意為了兒子賈蘭和賈寶玉爭權奪利嗎？

難道是因為賈珠的英年早逝讓王夫人覺得李紈命硬克夫，不吉利嗎？古代人有這樣的迷信思想，但是我也無法確定王夫人是否因此對兒媳婦態度冷漠。而且就算她覺得是李紈克死了賈珠，但是賈蘭何其無辜！王夫人為什么對他也冷漠強硬呢？

也有可能是因為出身于武將之家的王夫人性格強勢，封建倫理道德讓她為了維持當家主母的威嚴在溫柔的李紈面前自然而然地擺起了婆婆的架子。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的李紈克己復禮，選擇了在婆婆王夫人面前保持沉默，明哲保身，以避免正面沖突。

李紈和王夫人之間的冷漠關系是王夫人單方面決定的嗎？我覺得不是。心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紈，只能把心中對生命，對生活的熱情壓抑住的李紈，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漫漫長夜的孤寂的李紈，應該也不愿意面對婆婆王夫人的冷臉。她心中，王夫人就是一個厲害婆婆，是一個壓制她的存在。但是她又不得不承擔起伺候婆婆的責任。長此以往下去，這對婆媳的關系就越來越不對等，越來越冷淡。

我覺得王夫人和李紈的關系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湖泊，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暗流涌動，這些旋渦被平靜的湖面所掩蓋，卻是真正危險的。李紈像冰山，但是她內心深處有火種，會欣賞白雪紅梅，會品味詩意人生。但是王夫人像烏云，就籠罩在冰山上空，讓人覺得沉悶壓抑，甚至產生“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隱憂。仿佛在平靜的冰湖下，有一個個不易被發現的裂痕，人走在上面，必須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大家覺得，王夫人和李紈的關系為何至此？

《紅樓夢》里這種表面上和諧實際上冷漠甚至敵對的關系還有很多：賈政和賈赦兩兄弟難以交流；薛寶釵對王熙鳳心懷不屑；邢夫人對王夫人心懷不滿等等。這種關系其實很難刻畫，因為其沖突是潛藏在深處的。但是曹雪芹的筆力就是這樣入木三分，就是能夠深入剖析人物深邃幽微的心靈世界。對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謎題，曹雪芹沒有給出答案，以“不寫之寫”的方式讓讀者自己去細細品味其中的人生況味，去探秘耐人尋味的人性。

曹雪芹寫人性寫得有深度，他對人際關系的細微刻畫詮釋了什么是“他人即地獄，尋丈既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