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紅樓夢》中,色彩的運用極具深意。其中,紅色出現頻率最高,白色次之。
紅色的身影遍布全書,無論是服飾、建筑,還是器物、景物,都能尋見其蹤跡,且種類繁復,令人目不暇接;白色所對應的人、物,也各有深刻內涵。
曹雪芹為何對赤白兩種色彩情有獨鐘,其間又藏著怎樣的寫作密碼?這,便是本文想與諸君重點探討的問題。
小說《紅樓夢》的色彩密碼里,紅與白從來不是簡單的視覺符號。當曹雪芹在筆墨間反復調度這兩種色調時,實則在編織一張命運之網——紅色是烈火烹油的繁華假象,白色是落盡塵埃的生命本真,大觀園中的一眾男女,不過是在紅白交織的光影里,上演了一場盛大卻又蒼涼的人間輪回。
一、紅妝:朱門里的血色繁華
大觀園里的紅,讓人感覺是從門檻里溢出來的。元妃省親時,行宮內外,"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朱紅宮燈沿抄手游廊一路逶迤,將玉石牌坊照得如赤霞環繞;怡紅院的西府海棠開得"紅暈若施脂",寶玉為它題下"紅香綠玉"的匾額,連賈母都贊這花"應候而開,氣韻非凡"。這種紅是活色生香的,是襲人手里"銀紅撒花軟緞"的襖子,是史湘云醉臥芍藥裀時"紅香散亂"的裙裾,更是寶玉晨起時"從荷包里掏出胭脂膏子"往嘴上抹的癡迷。
當初,寶玉之愛紅,帶著孩童般的赤誠與偏執。他住的怡紅院,"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里面"滿架薔薇,寶相藤蘿",活脫脫一個紅色的樂園;連窗紗都是"霞影紗",被賈母笑說"糊了窗屜,遠遠看著就似煙霧一樣"。他偏愛"大紅箭袖"配"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當他睡夢中喊的是"什么金玉良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意味著他愛的紅色中藏著對世俗禮教的叛逆,此時,他胸前佩戴的通靈寶玉,在大紅猩猩氈斗篷映襯下,反而透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天真。
當寶玉目睹大觀園中一眾女兒悲劇迭生,尤其是當金釧兒被逼投井自盡、晴雯遭讒被逐悲憤淪亡后,他才如夢初醒,從此像變了一個人,他在呼吸之間方感到人世間的黑暗與絕望,并痛感“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風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魯迅語)
可紅色的另一面是血色。秦可卿出殯時"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的隊伍里,密匝匝的白幡交織,早已暗示這場繁華的底色。元春封妃的"紅",最終化作"虎兕相逢大夢歸"的血色;探春遠嫁時"一帆風雨路三千",她親手繡的"杏紅綾子"香囊,最終盛滿了"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拋閃"的離人淚。而最使人驚心的是黛玉葬花時那句"紅消香斷有誰憐",將女兒家的紅顏與落花的紅瓣并置,原來,再明艷的紅,終有"花謝花飛飛滿天"的一日。
絳珠仙草的紅,從誕生起就帶著淚痕。"絳"字在《說文解字》里釋為"大赤",可前世身為絳珠仙草的黛玉的紅,總裹著一層濃重的憂郁和傷感。她品味湯顯祖的《牡丹亭》,因讀到"良辰美景奈何天……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句子傷心而泣;她葬桃花,卻悲哀地想到"花落人亡兩不知"的結局。絳珠仙草林黛玉所對應的紅,是“淋漓襟袖啼紅淚”,是她詩稿里"一抔凈土掩風流"的清醒和決絕,是其臨終前"焚稿斷癡情"時,火焰舔舐詩卷的那抹慘紅——仿佛從離恨天帶來的赤色魂靈,終究要在淚水中褪成蒼白。
二、素白:雪色里的靈魂孤影
大觀園的白,藏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蘅蕪苑"雪洞一般"的陳設里,薛寶釵穿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黃裙,一色半舊不新"。她的白是刻意修煉的素凈,是"淡極始知花更艷"的處世哲學。金釧兒遭遇辱打后投井自戕的悲慘事情發生后,連加害者王夫人都承認是自己的罪過時,她卻勸王夫人"也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她談論一個活生生生命的無辜消失,就像談論天氣,這種極端無情卻又平靜的語氣令人感到不寒而栗。這種白是結了冰的湖,表面晶瑩剔透,底下卻深不見底。
黛玉的白,是與生俱來的潔凈 。眾人初見她便覺"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恰如她常詠的"冷月葬花魂",自帶一層素白光暈。下雪天她披的"白狐皮鶴氅",與琉璃世界渾然一體,可這冰清玉潔的靈魂里,藏著的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敏感。她寫《詠白海棠》,偏要"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把梅花的孤高與梨花的脆弱揉在一起,分明是在說自己——既是冰雪聰明的才女,也是風中易逝的落花。
史湘云的白,則帶著少年人的坦蕩。她在蘆雪庵烤鹿肉時,"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卻偏要脫了外衣,露出"水紅緞狐褶子",活脫脫一只雪地打滾的紅狐。她寫白海棠"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把白海棠寫成下凡的神仙,字里行間都是陽光的味道。可這陽光終究短暫,就像她醉臥的芍藥裀,醒來時只剩"花瓣兒落了一身",正如她日后"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的命運。
最動人的白,藏在琉璃世界的紅梅里。第四十九回里,曹雪芹用"一夜大雪,下得將有一尺多厚"鋪就底色,然后讓寶玉披著"紅猩猩氈斗篷",黛玉裹著"白狐皮鶴氅",在雪地里賞那株"開得正盛"的紅梅。這紅與白的碰撞,美得讓人心顫——寶玉的紅是跳動的火焰,黛玉的白是安靜的月光,而紅梅則是兩者的結晶,既熱烈又清冷。可曹雪芹偏要加一句"為后雪披一襯也",暗示這美好不過是悲劇的鋪墊,就像那紅梅,終究要在大雪里凋零。
三、色劫:紅白交織的命運棋局
紅與白的相遇,從來都是命運的棋局。寶玉初見黛玉時,"心下想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此時他穿的是"大紅金蟒狐腋箭袖",而她雖未著華服,眉宇間卻自帶清素,紅白相照的瞬間,似已注定因"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糾纏而產生的悲劇。
怡紅院的紅與蘅蕪苑的白,是兩種價值觀的對峙。寶玉的怡紅院"滿架薔薇一院香",活脫脫一個紅色的樂園;寶釵的蘅蕪苑卻"無味的很","沒有些花果蔬木",只有"異草",像一個白色的孤島。這種差異在他們的婚姻里爆發——"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紅與白的對立,終究成了無法調和的悲劇。
黛玉的紅與白,是生命的兩面。她是絳珠仙草,本是紅色的精靈,卻偏偏要"淚光點點",把自己活成一汪秋水。她葬花時"手持花鋤,鋤上掛著花囊",紅的花與白的帕,在她身上交織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讖語。她咽氣之際,寶玉正被困在別處,那身象征熾熱真情的紅猩猩氈斗篷,終究沒能出現在瀟湘館的殘燈冷榻前。她臨終前那句斷續的"寶玉,寶玉,你好...",像一滴紅淚墜入雪地,連回聲都來不及泛起便已消融,只留下滿室藥香與冷月白霜,卻完成了紅與白最殘酷而又無望的隔空相望。
大觀園的朱門綺夢與荒原上的茫茫白雪,是繁華落盡的輪回。前八十回里,"紅"字出現的頻率高得驚人——"紅香綠玉"的匾額,"紅衣太監"的傳旨,"紅綢"纏繞的花轎,構成一張紅色的網。可到了結尾,這張網終究破滅,只剩下"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賈政在曠野里見到的"白茫茫一片",既是大雪覆蓋的荒原,也是生命回歸的本真,紅與白的終極和解,原來竟是虛無。
四、余韻:從色彩到生命的頓悟
當我們在《紅樓夢》的字里行間追尋紅與白的蹤跡時,看到的不僅是一部家族的興衰史,更是一部生命的啟示錄。紅色是欲望的火焰,白色是智慧的冰雪,而每個人都在這兩種色彩間掙扎——有人沉溺于紅色的繁華,如鳳姐"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有人執著于白色的空寂,如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而寶玉終究是從紅色的迷夢中醒來,在白色的荒原上找到歸宿。
這或許就是曹雪芹的深意:紅與白從來不是對立的,而是生命的兩面。就像那株琉璃世界的紅梅,既要在冰雪里綻放,也要在春風里凋零。人生的真諦,不在于執著于某一種色彩,而在于看透紅與白的本質——繁華如紅,終究會褪去;寂寞如白,也終會被填滿。
合上書頁,我仿佛還能看見大觀園的雪地里,寶玉的猩紅斗篷與黛玉的白狐鶴氅漸行漸遠,身后是落了一地的紅梅。那紅與白的背影,像極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在熱鬧里渴望安靜,在安靜里懷念熱鬧,最終在紅白交織的光影里,讀懂生命的蒼涼與美好。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