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莫干山，文藝青年的詩和遠方，網紅中產的寶藏度假地。

花小云所在的民宿位于半山腰，門外是一望無際的茶山，肆無忌憚的陽光和干凈的空氣，門內是雪白的建筑配上湛藍的泳池水，看起來像馬爾代夫。

正值暑假旺季，民宿房間一晚的價格是2000-3000元，也是花小云過去好幾天的工資。

幸好，她并不用真的花這筆錢。三年前，花小云從外企裸辭，開啟了做義工打工換宿的生活。通過義工這種方式，她住進了這家莫干山高端民宿。

本以為這會是非常輕松而愉悅的一段時光。沒想到，僅僅過去一個月，她就“逃離”了莫干山。

不想在外企躺平，我裸辭了

我在上海讀的大學，2017年畢業，順利留在了上海工作。先后換了兩份，都是外企，一家日企一家美企。

客觀來說，兩份工作都稱得上“光鮮亮麗”。辦公室地處寸土寸金的CBD地帶，愿意的話，每天晚上下班都能逛繁華的商圈。我工作的崗位也沒有太多加班的需求，朝九晚五，準時上下班，關上電腦就沒有人會找我。

那個時候，外企還是傳說中的鐵飯碗，尤其是日企，只要你不想走，公司就能養你一輩子。

但穩定也意味著死水一潭。員工的晉升速度基本和工齡成正比，特別是我所在的行政部門，不太有機會做出什么產出，每個月的工資都相對固定，想要升職加薪，只能靠硬生生熬。

在另一家美企，我則是部門里年紀最小的員工。同事大多已經組建家庭，有了小孩，他們每天的話題要么是孩子，要么是消費，對于畢業沒多久的我來說，這些話題我融入不進去，甚至覺得有些沉悶。我最渴望了解的未來和個人發展，這里沒有人會和你討論。

在大企業，只能安分地做一顆螺絲釘，工作內容重復性也很高。上班四五個月后，我就把未來十年要做的事情摸清楚了，有時候摸魚，看著比我大十幾歲的員工，我就會想，難道十幾年后我還是這個樣子嗎？

在正式離職之前，我為自己報了一個伊朗旅行團，后來旅行團出了一點問題，但我機票已經買了。那時候我想，要不干脆離職，自己去伊朗旅行吧。就這樣，我終于鼓起勇氣裸辭。

那個時候，我的想法還是，旅游完回來繼續找個班上。但在伊朗自由行的兩周，我看見了很多人不一樣的生活方式，這讓我發現自己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和想看的風景。而且現在不做的話，10年后再做，豈不是試錯成本更高了？

每個人的生活有著巨大的慣性，以前我習慣了按部就班：人就應該畢業以后找工作，然后一直工作下去，可能會組建家庭，可能會開始還房貸車貸。

逃離這種慣性是很難的，但是當我真的往前邁一步，發現生活也不會倒塌。可能不會變好，但也不至于多壞。

從伊朗回來后，我的存款不到一萬。索性買了想要的相機和平板，僅留了一些路費，開始了長達三年的義工旅行。

最向往的風景，幾天就看膩了

這間位于莫干山的高端民宿已經是我的第二十幾個目的地。

國內的義工約等于打工換宿，即用少于正職的工時換取免費的食宿，其余時間可以自行支配。gap多年，用這種方式旅行無疑是最省錢的，還可以和當地人進行深度交流。

和民宿的負責人簡單聊過之后，我踏上了旅途。我的主要工作是制作下午茶，給住客提供免費的甜品和飲品。時間是下午2到4點，地點是民宿大堂，環境優美。

莫干山民宿發展得早，有許多熱門設計師民宿，各具風格。到民宿的第一天，我也十分興奮：民宿在半山坡上，從路面到民宿門口是數百級白色的階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半山城堡。民宿里有一個超大的游泳池，水的顏色特別漂亮，遠看就像在馬爾代夫。民宿后也有景觀階梯，爬上去以后的風景更是美妙。

或許是因為空氣好，山里的天空看起來要更高一點。白天的時候陽光熱烈，民宿看起來有大洋群島上的度假感；山里的云朵似乎也多變一些，每到傍晚，霞光就特別綺麗。夜幕降臨后，山里回蕩著蟬鳴，抬頭就可以看到沒有光污染的天空布滿了星光，心情一下就舒暢起來。

在上海工作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擁有一個照得到陽光的大窗戶。但現實卻是：交通便利，就只能選擇建筑密集的地方，外面都是樓房和馬路；地段好了，還想要房租合適，在采光和住房面積上就只能再降低要求。

來到莫干山，風景成了唾手可得的東西。在這樣的地方工作生活，是我以前不敢想的。

沒想到一周后，我就看膩了這樣的風景。

山里最大的問題是交通不便：上下山只有一條公路，聚集點分散，出了民宿，方圓一兩公里可能除了樹什么都沒有。對員工來說，每次外出采購都需要開車一兩小時到臨近的縣城或者鎮上，快遞點也需要開車半個多小時才能到，下班想買杯奶茶擼個串都是奢望。

興奮勁過去之后，我發現自己每天都只能困在山里。義工雖然工作時間短，但下了班也無處可去，要么留在民宿大廳里幫忙，要么只能窩在宿舍房間里，最多在民宿外的山路上散散步、聽聽蟬鳴。

但是山路也不能走多久，一是夜間照明少，深山老林自帶“驚悚”效果；二是在這種山林里，晚上可能真的會遭遇不速之客——比如同樣出來散步的蛇。

這里當然也沒有書店或咖啡店，更沒有娛樂消遣場所。

在山里住一兩天，會覺得身心平靜。但過上一個月，只覺得無聊透頂。電子設備竟然成了我在工作之外最大的消遣，除了瘋狂追劇和刷社交平臺，幾乎無事可做。

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便利，除了風景什么都沒有的日子真的很難熬。

住進山里民宿，一泡面難求

我先后在幾家山中民宿做過義工，它們都有著養眼的自然風景和高端的裝修設計，來的客人多是小資年輕人或中年人，想來山里暫時忘記城市的煩惱。但在飲食上，我發現最受客人歡迎的食物竟然是泡面。

山里就餐不方便，即便有當地土菜館，離民宿也很遠，而且價格大多高昂，也未必能吃到想吃的東西。高端民宿一般有自己的餐廳和廚師，提供的餐品和土菜館差不多，因此許多人會選擇在民宿內吃飯。

一般在客人入住前，我們就會先讓客人預定用餐，之后根據確定的菜品提前備貨。也有一些客人本并不打算在民宿用餐，但是在到了之后才發現就餐不方便，希望可以在民宿解決。

事實上，如果客人沒有預先確認好，臨時想要加菜、換菜都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每天的菜都必須在前一天確認好原料，由廚師當天早上去四十分鐘車程外的菜市場采購最新鮮的食材。

即便客人已經用過了晚餐，到夜間也經常有肚子餓的時候，于是，這些客人只能餓著肚子，詢問有沒有泡面可以購買。就這樣，泡面成了民宿最熱門的食物，每次都是幾箱幾箱地進貨。

但也會出現貨品短缺的時候。有一年快過年的時候，我沒有回家，打算和幾個義工在某個山里民宿一起過年。山里交通不便，離開民宿需要開20公里的山路，對我這種不會開車的人來說，只能趁別人外出時蹭車去鎮上囤點吃的。

平常我們就深知泡面的重要性，臨近春節更是如此，于是各自囤了許多泡面打算自己吃。有一天晚上，幾位客人白天沒有吃飽，詢問我們是否有泡面，但店里已經缺貨了，他們就說想買員工自己的泡面，不管多少錢都賣給他們。

在民宿，平常員工吃下午餐比客人要早，所以晚上通常會餓。如果把泡面賣給他們，員工們晚上就只能餓肚子了。但是在客人的一再請求下，我們只好把自己囤的所有泡面全部賣給了他們，沒有狠狠高價賣出，就比原價高了一點點。

朝圣路上，只有義工負重前行

通常來說，義工在一個地方的工作期限最多幾個月，少則半個月，所以老板不會給義工們安排太復雜的工作，這樣一來，義工們承擔的多是付出簡單體力勞動的服務崗位，比如前臺、清潔、雜務工等。

我在之前的義工經歷中學會了做咖啡和簡單的烘焙技能，所以在莫干山分配到了下午茶備餐的工作。這份工作雖然不用耗費大量體力，但上班期間幾乎連一刻休息都沒有。

暑期民宿幾乎天天滿房，算起來能有三四十個客人。下午茶是現烤松餅和咖啡、果汁、果盤。松餅每一次備的料只能做2-3份，烤一份需要十分鐘。而我工作的吧臺五平米都不到，各種工具都只有一份，多了也擺不下，所以我只能不停地在備料、烤制、擺盤和清洗工具之間輪換，還要不斷面對客人“怎么還沒好啊”的抱怨和催促。

終于等到下午茶時間結束，我一邊對晚來的客人說“很抱歉下午茶時間結束了”，一邊開始收拾吧臺、盤點用料，記下需要采購的物品和采購時間。我心里松了一口氣：終于結束了。

高端民宿和連鎖酒店相比，在“服務”上花費的精力是更多的，人手卻更少。通常民宿有十間房上下，但是清潔、前臺、管家、餐飲每個服務類別的配置只有1-3人，在旺季的時候基礎工作都非常繁忙，幾乎沒有休息連軸轉。大家面臨著體力和精力的雙重消耗，每次吃員工餐的時候都累得不想說話。

老板一般也會在旺季時多找幾位義工。有一位大二的學生比我晚幾天到，這是她的第一次義工體驗，剛來的時候特別有激情，什么活都干的很有勁。她被分配到當管家助理，其實主要工作就是幫客人搬行李。

我所在的民宿從停車場到民宿門口是數百級白色的臺階，如果站在山腳往上看，這些階梯有著一種朝圣之路的通天感。它讓民宿看起來更高級、美麗，卻也成了工作人員的噩夢。

因為沒有電梯，任何人都只能從樓梯上下。朝圣的路上只有義工在“負重前行”，因為客人的行李需要管家幫忙提上來。

夏季非常炎熱，頂著烈日爬樓梯對于兩手空空的人來說都是消耗不小的活動，更別說提行李了。我去的時候，山坡上修了一個簡易的行李搬運車，只需要在山下把行李搬到車上，到了山頂再卸下。即便如此，也非常耗費體力。行李車來回一趟要二十分鐘，在旺季的時候，離開和入住的客人絡繹不絕，高峰期根本忙不過來，管家們和這位大學生義工頂著烈日，累得直不起腰。

聽說在之前兩年還沒有這個車的時候，員工都是靠人力把行李搬上臺階的，簡直是現代版的“挑山工”。幾天后，我眼睜睜看著這位大學生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只剩下了疲憊，不到半個月，她便提前離開了民宿。

其實做了三年義工，我對工作強度不是全無認識，來到莫干山前，我幾乎快結束義工生活。民宿高端優美的環境讓我久違地產生了旅行的沖動，但現實還是讓我幻滅：潔白的樓梯只會讓工作人員徒增辛苦，而一開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美麗泳池，也是“假”的。

早上，我看著管家將藍綠色的染色劑倒入泳池，調出漂亮的馬爾代夫海洋的顏色。下午，花費兩千塊的客人們聚在泳池里玩耍。而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在意這五平米廚房的下午茶是否備好。

“逃離”莫干山

在國內義工概念不是很清晰的環境下，義工其實處于一個比較尷尬的位置。活干得稍微多一點就會覺得，我干嘛不做全職的員工呢？還可以拿工資，對吧。如果干的活少一點的話，老板就會覺得那我就是請你來工作的，不是在這白吃白住的。

剛開始做義工時，我去的有些地方條件比莫干山差得多。

我的第二份義工經歷，是在西安的一個青旅，老板比較摳搜，分給義工們的餐標每天只有10塊錢，而我需要每天負責用10塊錢買菜做飯給店里的三位員工。

盡管是在三年前的物價水平，十塊錢還是不能讓我們吃飽。所以我們每天都很餓，只能自己在外面去找吃的。

但這還不是最頭疼的事情。青旅不是密碼鎖，需要用鑰匙，所以客人們如果回來晚了，就只能叫我起床給他們開門。當時有一個客人幾乎每天都是凌晨三點才回來，于是我每天凌晨都被喊醒，早上七點還需要爬起來繼續上班。

做義工還意味著沒有收入，中途也有存款清零的時候。剛開始很快要花完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可能需要馬上回去上班，但是真的花完之后反而倒也不焦慮了，可能是發現存款花完也不會怎么樣，也死不了。

這樣不斷地適應和抽離一段生活，本質也是一種重復。義工做久了之后，我沒有以前那么愛旅游了。之前我可能去一個地方只有三四天，但是每天都出去玩和吃好吃的。做了義工之后，可能在一個地方待了一個月，但真正出去玩的時間都沒有兩天。

義工期間我也“短暫”交到了一些朋友。大家出來做義工基本都是想換個心情，所以相處起來很自然輕松，也會在短時間內熟絡起來。但是一旦離開那個地方，大家回到原本的生活之后，也就不再聯絡。

這些義工朋友也變得越來越年輕。剛開始還能遇見一些同齡人，后來遇見的基本都是00后，有的人甚至比我小十歲，這也給了我很大的隱形壓力。

我什么時候要停下來？是不是該結束這樣的生活了？是不是要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一下了呢？這樣的想法一直在我的腦海里面出現。

于是在一個月的山中生活后，我“逃離”了莫干山。

義工旅行的途中，最多的質疑就是“你讀了那么多年書，現在每天就干這個”、“不掙錢的工作你為啥要干”。

不可否認，義工工作流動性大，大多是沒有門檻的服務工作。而對比“旅行”，每天還要消耗精力在工作里，又沒有工資，似乎也并不劃算。

對我來說，義工工作是一個放松的出口。雖然也有消耗，但大多是體力上的累，而不是快節奏和內卷的焦慮。

現在我回到了杭州，在城市里反而感到了久違的輕松。我預計找一份工作，重拾一些生活的秩序感，但也會有些擔心，會不會工作一段時間之后我又會開始覺得無聊。

我不斷地“逃離”和“尋找”，最終都是為了找到一個讓自己心安的歸宿，無論是某一個地點，或者是某一個狀態。我可能會一直“逃離”下去，也可能會停在哪里，誰知道呢。

但在到達那個地方之前，我只能不停逃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