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向臺下的學生展示她每一塊勛章的由來,然后脫下了那件別有勛章的外衣,將它放在了地上,堅定地說了一句,“我覺得它們是我的恥辱。”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78個故事—
一
我租住的房子樓下住著一個性格特別古怪的俄羅斯老太太。
她叫阿廖娜,是個臉上橫亙皺紋,有些單薄的老太太。可從她眼角的余韻可以看出,她年輕時候一定是個美人。但與之不相匹配的是,她的一頭白發,不像常見的俄羅斯老人一樣梳得一絲不茍,反而亂糟糟的,蓬蓬松松地隨著風飄動,以至于同一個社區里調皮的小孩子常在她身后喊她пакет (俄語,塑料袋的意思) 。 她并不生氣,反而溫和地任由孩子們吵鬧,眼里流露出縱容和溫情。
可她對待鄰居就不是這樣了。
當時和我合租的室友還在國內,因此我只能找來搬家公司幫我搬東西。見到她的那天,我正指揮著搬家公司的工人費勁地往樓上搬冰箱,樓里的管理員吼著叫我去登記,我一個人分成兩個人用,忙得暈頭轉向。
不知是我們進進出出的次數太多,還是我們的聲音太大,吵到了阿廖娜,所以在我剛搬完紙箱站在門口喘氣的時候,一轉身就看到她一臉怒氣地站在我身后,把我和搬家工人嚇了一跳。她語速極快地說了很多,可我一句都沒聽懂,我瞧了瞧搬家工人怪異的臉色,猜想她應該沒說什么好話,但畢竟是我們弄出聲響在前,所以我一直在道歉,并表示很快搬完。她并未因我的道歉而停止怒目相對與惡語相向,堅持堵在樓道里,揚言要把我趕出去。
這下家沒法搬了。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說話的速度太快,我一時間插不上嘴,搬家工人見狀,好言好語與她溝通,但她根本不領情,還罵了那個搬家工人。搬家工人也生氣了,語氣不太友善,可她的態度變得更加惡劣,眼看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過去,我只能拉住并且安撫搬家的工人,打電話叫來了房東。
房東接到電話一反常態,沒像陪我看房時的那般漫不經心,而是立刻趕了過來。吵鬧聲塞滿了整個樓道,周圍的鄰居紛紛出來看熱鬧。
房東說盡了好話,才把她勉強安撫住。我本以為鬧了這么一出,我一個外國人在這住著也不招待見,便萌生了退意,但房東再三請求我租下這個房子,甚至主動大幅度地降了租金。剛開學交完學費囊中羞澀的我,再三考慮,還是咬咬牙答應了下來。房東當即高興到要請我吃飯。
飯桌上,房東幾口伏特加下肚,便開始大吐苦水。我聽到房東的話才得知,這個老太太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獨居在此。她沒有結婚,也無兒無女。
只是因為這個老太太,他的房子出租得十分不順利,許多租客都被她氣跑,以至于后續根本沒人敢租這個房子,無奈他只能再三降低房租。但房東也表示,她這個人有時候說話做事令人討厭,但是本質不壞,在他小時候還給過他糖。
我不知道房東這話是不是在寬慰我,但我終于明白了這個房子地理位置這么好,價格卻這么低的原因。
第一次來看房的時候,我很訝異為什么這套房子這么便宜。畢竟在大學附近,車站、地鐵、超市一應俱全,周圍的房價飆到55000盧布以上時 (折合人民幣5500左右) ,而這里的租金只有30000盧布 (折合人民幣3000左右) ,一度讓我覺得自己撿到了大便宜。
便宜是有代價的,遇著這么個鄰居,著實給了我一悶棍。現在錢已經交了,租也租了,我只能硬著頭皮住下去,并且盡全力降低自己在她面前的存在感。
可惜收效甚微。
她會在我正常時段使用吸塵器的時候,憤怒地敲門控訴我影響她的休息;她會因為我對門的鄰居舉辦小型party而報警;她會在我坐在小區樓下長椅上等外賣時,訓斥穿著拖鞋的我沒禮貌,著裝不尊重他人。
總之,她有許多借口訓斥我和住在同一棟樓里的鄰居,每每遇見她如此,其他鄰居都會向對方投以同情的眼神。
可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因她的訓斥而對她惡語相向。這一棟樓的人,對她包容得出奇。
我一直很好奇這到底是為什么。直到那次。
住在我樓上的一個中學生經常穿著一身奇怪的軍裝大衣招搖過市,我曾好奇地打量過那個中學生的穿著,看起來像是前蘇聯的冬季軍裝。
阿廖娜見了那個中學生的穿著以后,在樓下訓斥了他。但那個中學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在阿廖娜抱怨的時候不言語,反而頂撞了她。
似是第一次遇到頂撞自己的人,阿廖娜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他們吵架的聲音實在太大,那個中學生語氣不善,話說得非常難聽,令人奇怪的是,阿廖娜在還了幾句嘴之后就再也沒說出什么話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吃癟,想到這些日子她對我的刁難,心里涌起一陣暢快,可再見到她顫巍巍站在那里,什么都說不出來的樣子,又覺得她很可憐。
意識到自己在心疼她以后,我把自己生出來的圣母心壓了下來,我更好奇這件事會如何收場。
這場鬧劇,最后以那個中學生被父親拎著道歉結束,可阿廖娜仍舊什么也沒說,只是安靜坐在椅子上。周圍圍觀的鄰居漸漸散去,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過了許久,我去收陽臺上晾著的衣物,才發現她還坐在那里。
我站在陽臺上,看著她坐在椅子的單薄身影和夜幕降臨以后亮起的一盞盞路燈,忽然覺得,她好像與這個熱鬧的現實世界,格格不入。
二
俄羅斯 5 月 9 日 反法西斯勝利日很快來臨。
對于我這個外國人來說,五九勝利日就是法定的額外休假日,意味著我可以睡懶覺,不用苦逼地按著正常上課的時間早起。
然而我這個睡懶覺的樸素愿望并未實現。
5月9日的早晨,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樓下小號、鼓樂以及分辨不出來的樂器聲給吵醒。
沒睡好的我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怒氣沖沖地走到陽臺想看看到底是誰擾了我的清夢,然后而讓我錯愕的是,樓下是一群穿著正式的俄羅斯衛兵,他們在對著我們這棟樓演奏慶祝的軍樂。
我的大腦宕機了一分鐘,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由于新冠疫情的流行,俄羅斯以往會在紅場舉辦的二戰幸存老兵慰問演出,改成了軍樂團專程去往老兵所住的地方進行。
看這架勢,我們這棟樓里應該有二戰老兵,我正好奇地四處張望想看看是誰的時候,軍樂團停止了演奏,為首的一位穿著正式的軍人拿著擴音器發表了一段祝詞,祝詞的結尾他喊了一個很長的名字。我有些疑惑,然后就看著阿廖娜拿著拐杖,走到了那個軍官面前,不知道在與他說些什么。
我有些吃驚,更讓我吃驚的事還在后面,軍樂團的代表發表完講話后會給老兵送禮品,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種榮譽。阿廖娜接下了那人送她的東西。軍樂團對著她很鄭重地行了軍禮。可她似乎并沒有注意,轉身就上了樓。
送東西的人剛走,樓道里就響起了一陣巨大的摔門聲,我開門,探頭向樓下望去,發現那個系有勝利日專屬的黃黑絲帶的禮品盒歪七扭八地躺在阿廖娜的家門口。
很顯然,這東西是她丟出來的。
我和對門聽到聲音開門查看的鄰居看了個對眼,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鄰居似乎也被我倆同步的行為逗笑,我們站在樓梯口里,聊了一會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阿廖娜。
“你恐怕不知道吧,”鄰居有些夸張的表情浮現在臉上, “她參加過2008年我們國家與格魯吉亞的反戰活動 ,還參加過2013到2014年的針對克里米亞的反戰活動 。 ”
“她站別的國家,卻不支持我們自己國家。我真不理解,她還是個二戰的幸存老兵。”鄰居撇了撇嘴。
我有些驚訝,不知道接什么話好。
鄰居似乎有些意猶未盡,打開了話匣子,“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她不過勝利日。我的很多長輩親人都是因那場戰爭而死,我爺爺的戰友用命換下了他的命,因此我小時候爺爺總是給我講他那位戰友的一些事。
“我爺爺因戰爭身體受傷,被病痛折磨了很多年,他生命的最后幾年,病痛折磨得他經常咬著東西才能不發出聲音,為的就是不讓我們的家人擔心。他常說,這些苦是值得的,因為我們勝利了。這場勝利對我們來說太珍貴了。我奶奶彌留之際,還在念叨著她以前死去戰友的名字。
“可阿廖娜對待這些事表現得非常淡漠,她像是沒有心一樣,接受著人們對她這個二戰幸存老兵的崇敬,但做的事卻與她這個身份格格不入。要不是因為她的身份,以她的脾氣,你覺得這棟樓里誰會對她這般尊敬?”
鄰居一口氣說完,臉上帶著不屑。聽著她的話,我心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知道說什么便岔開了話題,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便回了各自的家。
晚上從超市回來,我路過阿廖娜住的樓層,又看見了那個被她摔得亂七八糟的禮盒。只不過這次,那個禮盒被重新收納了,且收得很規整。它仍然立在阿廖娜家的門口,只不過這次上面多了一個便簽,上面寫著:如果有人需要可以拿走,祝您勝利日快樂。
三
日子就這樣平淡 地 過,阿廖娜刁難我的次數逐漸減少。 但仍抹不掉她在我心里是個壞老太太的形象。 很快,俄羅斯的祖國統一日到了,每年祖國統一日,有些大學會請一些老兵來大學里宣講。 我的大學也不例外,本來今年我并 不 想參加這個講座,但礙于教研室主任的強硬規定,我還是去了禮堂。
幾個老兵講演完紛紛退去,禮堂里掌聲不斷,直到最后一個老兵走上講臺,學生們停止鼓掌,安靜地準備聽這位老兵的演說。
彼時我正準備翹掉最后一個人的演說溜出去吃飯,但臺上的人一開口,我就頓住了,這聲音怎么這么耳熟?我循著聲音想確定心里的答案,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講臺上的阿廖娜。
她穿得很正式,胸前掛著許多徽章,那是幸存戰士的榮譽。可她的表情很淡漠,她先是向臺下的學生展示她每一塊勛章的由來,然后脫下了那件別有勛章的外衣,將它放在了地上,之后拿著話筒,聲音很輕、但卻異常堅定地說了一句,“我覺得它們是我的恥辱。”
此話一出,全場皆驚,臺下學生議論紛紛,后臺的工作人員想去拿她手上的話筒,但被她拒絕了。她忽略了所有人詫異的表情,對著想拔掉她話筒線的工作人員鎮定地說道,“請您讓我完成我的演說。”
工作人員沒辦法,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畢竟找人拖一個老兵下場,的確不好看。阿廖娜見得到默許,站在演講臺上開始講述起她的故事。
四
阿廖娜在衛國戰爭時期,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游擊隊員。
那時候他們的村子被屠戮,村里剩余的勞力被組織分成了幾個小組。阿廖娜所在的小組只有一個成年男人,還是個被流彈射傷沒了腳的跛子,其余的人都比她小,所以她就成了那個負責照顧全組的人。
那時候的納粹德軍常有掃蕩村莊的傳統,他們聽從組織命令,把所路過的村莊建筑燒了個干凈。在德軍再次掃蕩的過程中,他們這支游擊隊抓到了幾個德軍,這本該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但當阿廖娜看到那幾個德軍與她一樣稚嫩的臉,本該雀躍的心卻沉到了谷底。
游擊隊對那幾個人繳了械,打了他們一頓又把他們綁了起來。大部隊需要增援別的地方,但帶著幾個俘虜又走不快,因此,負責人就把看管俘虜的任務交給了阿廖娜她們這一組。
阿廖娜帶著游擊隊員與那幾個德軍俘虜同吃同睡,雖然一開始這幾個德軍讓她們很有危機感,但經過了幾天的相處,阿廖娜忽覺他們也是和自己一樣的人,這些德軍士兵的年紀很小,最大的比自己還小幾個月。由于語言不通,阿廖娜與這些德軍士兵只能跟對方比劃著表達自己想說的話,時間一久,他們稍微動一動手,比劃一下,就能知曉對方的意圖。
其中一個德國士兵,教了阿廖娜怎么用簡單的德語進行日常問候,以及在戰場上,如果聽到了一些特定的德語口號是什么意思,他還給阿廖娜看了他母親的照片,他的藍眼睛里閃爍著對回家的期待,以及對這場戰爭的厭惡。他還給阿廖娜唱了一首至今她也不知道是德國哪里流傳的鄉間小調。
時間就這樣緩慢流逝,在他們走到某個樹林的清晨,阿廖娜遇上了本該增援大部隊的游擊隊員。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負了傷,正驚慌失措地準備突圍。幸存的游擊隊員告訴阿廖娜,他們中了敵人的埋伏圈,在天黑之前必須得突圍出去,不然他們可能會全軍覆沒。
但帶著俘虜突圍,他們是突圍不出去的。
阿廖娜幾乎在那一瞬間就明白了游擊隊員的意思,他們現在損失慘重且負了傷,為了突圍乃至活命,那幾個被俘的德軍只能被處決,可自己小組里的同伴是做不了這件事的,她們太小了。因此,了結這些德軍俘虜的任務只可能落在自己的頭上。
阿廖娜感到一陣眩暈,但很快她就打定了主意。同時帶著幾個俘虜一起處決是不可能的,于是她騙那個給她唱歌的俘虜,說她需要有人幫她打水,那個俘虜幾乎沒懷疑就跟她走了。阿廖娜走在他的身后,呼吸越來越亂,于是在那個俘虜回過頭示意她這些水是否夠用了的時候,她開了槍。
那人詢問的表情就像雕刻的大理石像一樣,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阿廖娜跪在了地上,腦子里不斷想起那個人唱給她的那首小調,她努力想甩掉那個聲音,可那個聲音卻扎在了她的腦子里,直到她從少女變成了老太太。
但殺掉一個是不夠的。冷靜之后的阿廖娜,還是拿起了槍。之后的她如法炮制,將剩余的幾個俘虜一一處決,冷漠得就像從未和這些人接觸或者遇見過一樣。
在這次突圍之后,阿廖娜因出色的表現獲得了獎章,那是那個年代很高的榮譽,周圍的人都將她視為英雄,可阿廖娜總是會想起那個俘虜青澀稚嫩的臉,和那首盤旋在她腦海里數年的小調。即使,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個小調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那個沒等到兒子回家的德國母親,有著什么樣的結局。
五
阿廖娜講完以后,禮堂里并未像想象中的那樣安靜。 有情緒激動的同學控訴她不配 被 稱為英雄被人尊敬,因為德國人對他們的至親的確做了不可饒恕的惡行,不能因為一個可憐的德國士兵就懷疑這場神圣的衛國戰爭。
阿廖娜站在臺上靜靜地看著臺下群情激奮的學生,她站在那里安靜地聆聽學生對她的咒罵以及議論,眼含悲憫。
眼看事態要升級,工作人員連忙拉著阿廖娜下去,而她卻在走下去之前,拿著話筒說了一句,“我只希望,你們不要再卷入戰爭。”
她的聲音淹沒在禮堂議論聲與咒罵聲里。我坐在后排看著她像木偶一樣被工作人員帶走,臉上再次換上似以往一樣冷漠的表情。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在小區里見過阿廖娜。
有人說她說錯了話被聯名舉報了,所以她不能再憑借二戰老兵的殊榮住在這片安置房里;也有人說,她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回鄉下去了;還有人說,她年紀大有基礎疾病,已經過世了。
租住期到期后,房東喜氣洋洋地和我說,因為阿廖娜的離開,他的房子租金可以提高了。
至此阿廖娜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她的消失,卻讓全樓的人松了一口氣。
只是在離開那個小區的前一晚,我站在陽臺上向下看,還是會想起她一個人站在昏黃路燈下的低矮身影。
作者:李冉,留學生
編輯:蒲末釋
每周一三五 晚九點更新
全民故事計劃正在尋找每一個有故事的人
講出你在乎的故事,投稿給
tougao@quanmingushi.com
故事一經發布,將奉上1000元-3000元的稿酬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