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科幻春晚的全部節目已經放送完畢，今年春節，11位中、外科幻作家跨越民族、文化、技術、類型集中展開“龍的狂想曲”。

這是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主任羅小茗為本屆科幻春晚撰寫的評論，她寫道，人人都想借龍的福氣上天入地、逢兇化吉，其實龍也有龍的煩惱。2024年科幻春晚，看似是中外科幻小說家們編些故事向龍示好，實則是龍“就著人類的祝福擺起自家龍門陣”。

龍的煩惱絲

作者｜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 羅小茗

有龍則靈。然而，龍也有龍的煩惱，從來如此。

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不確定”的重壓之下，發明出名目繁多的神明，抱著走過路過不容錯過的心情祈求發愿的時候，當大年初五的財政部評論區成為許愿池，人們蜂擁而入，立下繳納“偶然所得稅”的心愿的時候，龍的煩惱，竟一點不比普通人少。

于是，2024年的科幻春晚，看起來是人類派出中外的科幻小說家們，編些故事向龍示好，以便禱告祈福，保佑平安，實則不過是各色龍等盤旋小聚，就著人類的祝福擺起自家口若懸河、大倒苦水的龍門陣。

比如，每到春節，它們都不得不和馬家莊里的龍（ ）一樣，頗為苦悶。這是因為，自稱傳人的人們，總是有那么多的心愿；即便知道任何愿望的實現都必有它的代價，卻也從不放棄一絲一毫的機會，討要龍的承諾與安排。然而，只要想一想，在這個16億人歡度春節的檔口，既要安排上所有人幸福出游、開心賺錢，免于被宰被困過勞死，又要根據他們各自的心情，設計聚散離合，讓普天下的大小朋友七大姑八大姨們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即便有無數個名叫“海南島”“長白山”的平行世界可以騰挪轉移，也是越來越難的事。再比如，泰山之巔的那一條（ ）。明明只是想曬曬太陽，自得其樂，對人類世界的變化既不關心，也不介意，卻仍被人類固執地視為潛在的威脅或莫名的祥瑞，社恐的心情，竟一刻也不曾被尊重過。

至于 里的小龍們，那就已經是和天下打工人共命運了。它們雖貴為龍種，各司其職，分管著地球上各色事物的流通轉運——從風水到人物，卻仍要為通過年度績效考核、免于客戶差評而擔驚受怕，操碎龍心。即便每一條小龍都曾經那樣胸懷大志——“要在這宇宙里留下自己的痕跡”，卻架不住來自“白努力分布”的科學提示。原來隨著時代的演進，人們終于擺脫了非輸即贏、禍福相依的呆板認知，意識到原來無常的世事中，從來都有一大塊晦暗不明的區間，叫做“白努力”。對于一向功利、只以成敗論英雄的人類來說，這無疑是一次認知上的飛躍。“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的迷信，終于被勘定出“白努力分布”的科學打倒。“努力”了也僅是平安降落在“白努力”的區間，才是更為恒長的原理。

只是，這個科學認知的社會效果，對于龍界想來也同樣兩說。家里有權有勢、不愁吃喝的小龍，是否從中覓得“躺平”的絕佳理據，雖不得而知，但那些既沒有爸媽的護佑，也沒有祖傳恒熵的小龍們，面對“狗屁工作”卻只能變得越發謹小慎微，不容出錯。這也成了小五龍在除夕之夜不得不打響的就業保衛戰。

幸運的是，作為劣質客戶的東方朔，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全然不受“白努力分布”干擾的主。在小五龍的護佑服務之下，一手段子一手神跡的他，終于成功阻止了漢武帝重開戰事。在此過程中，靠著老風龍的點撥，各方小龍的配合，小五龍也擺脫了對工作中那一系列“狗屁”的執念，保底成功。

相比之下，在哈爾濱聚首的龍（ ），就沒有那么好命了。它們體會的不是“白努力分布”，而是另一層雖自強不息卻終將錯付的辛酸與茫然。接住了潑天富貴的哈爾濱文旅，為免于跌落到“白努力”的命盤之中，在尋龍和馴龍上不拘一格，別開生面。于是，在哈爾濱的天空里升騰盤旋的，既有拼團網購，由各種動物最終裝配而成的無人機龍，也有如波音珍寶飛機一般簇新閃亮的閃著雷電的機器龍，更有帶著腥味和新鮮肉感的人造活龍和潛航龍。一時間，“股市賠錢的、樓宅爛尾的、基金虧本了，以及被欠薪的農民工、環衛工、公務員和輔警，還有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都云集哈爾濱，向龍祈禱，冀盼大吉”。

可惜的是，這些龍卻和眾多急于沾些祥瑞的人一樣，從來搞不清自己的命數究竟是被哪一只看不見的手拿捏把玩。當沒有任何贊助商標識的龍出現在上空時，它們的踴躍變為了凝滯，對新年的祈福變成了對未來的擔憂，就連哈爾濱也變成了一座只進不出的封閉之城。只是，即便是沒有logo的真龍，卻也必須尋找它們在人間的新代理——無論是仁慈還是暴虐，是睿智還是愚蠢，盡管很多時候往往是后者。在那個瞬間，終結一個世界和開啟一個世界，似乎成了同一回事。已經習慣于拼貼與遺忘、及時享樂和逆來順受的人們，也被妥妥地輸出到這樣的新世界里。于是，一路認真且辛苦，卻不知道如何評價這樣的認真與辛苦，無法取舍自己所身處的世界，甚至于連下一刻的吉兇都無從辨認，卻是群龍與眾人不得不共同承受的悲哀。

然而，即便如此共命運過，人類依舊靠不住。雖然人人都希望有一只自己的貓貓龍，從此上天入地、逢兇化吉。可一旦如此善良正義、貼心可人的貓貓龍，遭到龍界內部的大清洗，享受過貓貓龍最佳服務的人類，也未有片刻辨別是非、重新站隊的心氣。用后即棄，貓貓龍的心情，想必是更為苦澀的。

好在，停留在苦澀里也只是片刻的事，因為更大的煩惱還在后面排著隊。

比如，當龍變形為名為“龍靈”的全語料庫的時候（ ），人類說過的所有的言語都在這里被保留、追蹤和整合。然而，就在人還只是擔心個人隱私的暴露或再也沒有辦法放肆地嚼舌根的時候，龍的煩惱卻在于當這樣一個全語料庫建立起來，所有語料看似永生之后，人類語言的趨同、貧乏乃至枯竭之勢也由此不可逆轉。這樣的煩惱，對于古老的龍而言，并非什么新鮮事，而是機械復制時代以來便從未止歇，卻也因為大數據時代的到來而格外頭疼的一樁。從此往后，人們還有描繪從未存在過的龍的能力嗎？如果伴隨著語言能力的枯竭，對于龍的描述力和想象力也隨之消散，那么龍還能在人類的世界里現身嗎？如果說，“對龍形成共識。這就是人類偉大的特質”（ ），那么，往后的人類若只能不斷重復對龍的最為呆板的共識，他們還算擁有偉大的特質，配得上龍的眷顧嗎？倘若人的厲害之處，從來都是四處尋找“眼睛看不見之物”——物聯網、云計算、機器自組織、大數據革命、數字化制造（ ），那么是否正是這些“眼睛看不見之物”最終將人區隔出了龍的世界，好像彼此從未相見？又或者，龍要做的只是等待。當地球資源終究枯竭，人們不得不去探索氣態星球“龍之穴”（ ）時，被改造和移植后的人類，最終失去了作為人的情感與能力，漸變為龍的一個組成部分？

佛家有云，眾生皆苦。看來，龍也毫不例外。它們和我們一樣，煩惱多多，在苦海里翻騰日久。

于是，依舊是“有龍則靈”。只是這一回，從字縫里看出來的字卻是：有著煩惱絲的龍，才靈。

2024年2月1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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