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浪文學:為大家推薦二戰之后最有天賦、最有特點、影響最大的新西蘭作家——珍妮特·弗雷姆的自傳三部曲《我桌旁的天使》。
珍妮特·弗雷姆以坦誠而克制的筆觸,溫柔、細膩又百轉千回的語調緩緩道出自己貧苦的童年、精神病院的青少女時期以及堅持寫作表達自我的成年時期,講述通過寫作獲得拯救的故事,展現了灰暗的成長過程中,一個卑微敏感的靈魂的幻滅、絕望與新生。
金棕櫚獎導演簡·坎皮恩評價道:“在我讀過的書中,它屬于最有韻味、感人至深的那類,新西蘭人寫作的書籍中無出其右者”,并于1990年將其部分拍成電影《天使與我同桌》搬上大銀幕,下文為簡·坎皮恩為本書所作序。
序 言
珍妮特·弗雷姆的首部長篇小說《貓頭鷹在哀叫》在新西蘭甫一出版便引起轟動。贊譽者稱之為該國期待已久的第一部偉大小說,一部“杰作”,批評者厭惡其現代主義風格、“過于壓抑”的筆觸以及以斜體標示的內心獨白。然而,對于當年只有十四歲的我而言,小說中與我同齡的達芙妮,那位死屋中的達芙妮,其晦暗卻流暢的心曲緊扣住我的心弦:
剛破曉鳥啼之聲便起,云中鷦鷯啁啾,一如詩中那個孩子,放下你的笛子,你歡快的笛子。那地方生長著蝶豆花,豌豆綠色的茂盛草地,成群的昆蟲令人眼花繚亂地沖向高空。
不僅達芙妮,還有我以及幾乎所有敏感的少女,內心世界都充滿了豐富的想象,美輪美奐,而弗雷姆的妙筆確證了這個世界的存在。她為我們發出了詩意的、有力的、命定的聲音,這是心靈唱響的美麗而神秘的衷曲。
十四歲讀這本書時,正值自感生活猶如折磨。還記得我坐在床上,背靠白色塑料床頭板,薄而白的雪紡床罩在眼前延展,與繡著玫瑰花的窗簾相得益彰。我想象床罩與窗簾如林中薄霧般懸浮在綠色地毯上方,然而,我的房間絲毫不具備這夢幻中的浪漫;相反,因為那臺丟人現眼的格柵取暖器,床罩與窗簾成為火災隱患,證明我追求浪漫之感,卻以失敗告終。不過,我沒能創造的氛圍,珍妮特卻精彩地做到了,怎不令我深愛?
《貓頭鷹在哀叫》具有實驗性,部分依據珍妮特本人生活中的事件,包括八年斷斷續續的精神病院經歷。這引起了對她真實生活的流言蜚語與黑暗猜想。有人認為她依然待在醫院,也許做了腦白質切斷術,一個注定毀于精神疾患的天才,真是一出悲劇。有人說她遠赴海外,隱姓埋名。
大多數周末,我們家都驅車趕往位于普利默頓的海邊度假屋,途經波里魯阿醫院,那座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瘋人院。
“珍妮特·弗雷姆住過波里魯阿嗎?”我常常會問,偷眼瞧向貌似監獄的低平建筑群,四周給奇形怪狀的大果柏環繞著。
“沒有,沒住過波里魯阿。”
“那住過哪兒呢?”
“向陽醫院。”
“向陽醫院?居然管精神病院叫向陽醫院?她還在那兒嗎?”
我張望著,內心浮想聯翩。
審視她的生活,我感到欽佩、同情,同時也感到恐懼。在新西蘭這個社會里,反常就意味著恥辱;患有“精神病”,就意味著深陷恥辱,永無翻身之日。
可悲的是,十五年后,對波里魯阿醫院K2病房,我竟然甚為諳熟;媽媽晚年罹患抑郁癥,發病時,恐懼與凄涼排山倒海而來,因此反復入院,以期多少得到一些緩解。我從而得以光顧珍妮特·弗雷姆的領地,跨過麥克斯扔在走廊里的假腿,在休息室里,看見個拖著腿走路的老男人不懷好意地走向媽媽,雙手抓住她椅子的扶手問道:“伊迪斯,睡你屋里要給多少錢?”我快步上前將他推開。
媽媽呆滯地說:“邁克爾,我不跟你說過嗎,我不想談錢。”
1963年,珍妮特·弗雷姆返回新西蘭,決定寫出真相,部分因為,關于其生活依然存在傳聞與臆測。為此,她著手創作自傳三部曲;三部書此次合為一冊,以《我桌旁的天使》為名。我認為,在我讀過的書中,它屬于最有韻味、感人至深的那類,新西蘭人寫作的書籍中無出其右者。
寫作中至為困難的任務,是尋找到一種渾然天成的聲音,她做到了,這部書雖然是寫出來的,卻好似自然流淌而出。她沒有支吾其詞;珍妮特·弗雷姆在書中出生,我們與她一同成長。珍妮特遠不止是澄清其遭到誤診的個人經歷,她講述的是自己全部的生活,這生活未曾料到中了魔法,同時也滿含悲戚。除了她進進出出精神病院的那些歲月外,我對她姐姐妹妹在兩次無關聯的事故中溺水身亡一無所知,也未曾想到,是弗蘭克·薩吉森拯救了她,為她提供棲身之地,教她作家該如何生存。第三卷中還有遲到的喜悅,那就是她的兩段情史,一次發生在伊維薩島,一次是跟一個穿雙色鞋的西班牙男人。
也許,珍妮特獨一無二的天賦,是揭示自我脆弱性時的坦誠態度與觸及的深度,是無論書寫傷痛、屈辱還是成功,都能泰然處之、波瀾不驚的能力。在我看來,該書得以成為杰作,這便是原因所在。她完全俘獲了我。沒有人要求我贊美珍妮特,然而,慢慢與她相熟,了解到不為人知的細節后,我內心充滿對她溫柔的愛意。
記得是1982年,媽媽寄來珍妮特自傳的第一部,當時我住在悉尼,就讀于澳大利亞影視廣播學校,主攻電影制作。該書剛剛問世,在澳大利亞還買不到。離首次翻開《貓頭鷹在哀叫》已經過去十四年了,我再次坐到床上,再次閱讀珍妮特·弗雷姆,這次是《我桌旁的天使》的第一卷。不過,我早已放棄營造臥室浪漫氛圍的任何努力。我的床墊放在一張木板上,支撐木板的是四個牛奶箱,沒有床頭板,也沒有床罩。
這些細節之所以記得真切,是因為珍妮特的書深深觸動了我,直擊我內心,讀著讀著,止不住淚流滿面。然而,感動我的不僅僅是珍妮特的生活,我也在重溫自己的童年:在斷層線形成的溝谷里探險,將蔬菜箱蒙上布當作篷車沒完沒了地玩“拓荒者”游戲,在街角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紀念公園”內玩圓場棒球,在瑪麗女王學院舞會上被杰弗里·貝爾德撇下時羞憤難當(他說是對三周前我撇下他的報復)。
在悉尼的那個周末,我躺在床上,突然間萌發出一個念頭:要將這獨一無二的體驗與盡可能多的人分享。我不覺得自己能為這部書增光添彩,只是想也許能拍攝一部電視連續劇,讓更多人了解她的作品。那年下半年,我開始尋找珍妮特·弗雷姆。
1982年12月24日我第一次見到她。我返回新西蘭過圣誕節,開著媽媽的車前往勒文,請求珍妮特將自傳的影視改編權交給我。我當時二十八歲;我的教母瑪加·戈登認識珍妮特,幫我弄到了她的地址,安排我們見面。
勒文是個整潔的鄉間城鎮,普普通通,沒有高大建筑,磚結構或木結構的平房大小與風格均一致。珍妮特的房子很好辨認,與其他屋舍不同的是,前院里金色的草未曾修剪,屋前還另砌了一堵磚墻,希望能夠隔絕噪音。那里看上去荒寂空蕩,以至于珍妮特開門時我吃了一驚。兩人都很緊張局促。我給她帶了些新鮮雞蛋,可在街角猛踩剎車時都給撞破了。我忙解釋說出了個小事故,可話還沒說完,她便緊張地問:
“事故?哦,親愛的,你沒事兒吧?”
“哦哦,我沒事兒,可雞蛋都破了。”
我深深陷入了糾結之中。
“雞蛋?”
(雞蛋沒了,都破了。)
末了,我們將汽車、雞蛋和事故撂到了一邊,我跟她說很喜歡《到實島去》。
珍妮特不同于我見過的任何人:渾身上下似乎散發著自由的氣息,洋溢著非同一般的生命活力。她幽默詼諧,精神極為健全,言談舉止絕不落俗,對衣著外貌毫不在意。
我記得屋內有些凌亂,廚房里盤子隨意堆放著,衛生間沒有門,只有門簾。她養了只迷人的白色波斯貓,我們撫摸它,對它贊不絕口。然后她帶我參觀了各個房間,告訴我她如何工作。每間房,甚至是每間房的某個區域都留給一本正在創作的作品。被分為不同區域的房間里她掛上布簾,很像醫院病房,醫生可以穿梭其間,病人也能有自己的隱私。這個辦法也許來自她二十多歲時進出醫院的痛苦歲月。在她剛剛還在工作的那張桌子上放著一對耳塞。
“我受不了任何噪音,”她解釋道,“雙層磚墻也沒什么用,沒辦法,看來得搬家了。”
坐下來時我看了看表,來之前教母叮囑我,不要待久了,最好別超過一小時。
珍妮特很明智,和善地建議道,自傳后兩卷將于1983、1984年問世,看看我是否像喜歡第一卷那樣喜歡。在此期間她不會將版權賣給別人。她說喜歡敢闖的人;雖然我只是個學生,聽了這話,心里也充滿了希望。珍妮特對電影極有品位,比我成熟得多。她談起《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說最喜歡氛圍強烈的影片。
日光變得強烈起來,預示著暴風雨即將來臨,不知從哪兒傳來來復槍的槍聲。
“節日氣氛倒是來得早啊。”珍妮特說。
我們都笑了,豎起耳朵,盼著聽到更多的槍聲。
“圣誕節你有什么特別的事兒要做嗎?”我問道。
“有啊,我要跟一些多年老友一起過。”她答道。我們走向前門時她接著說:“我要跟勃朗特姐妹,也就是艾米莉和夏洛特一起過節。”
兩年后我再次登門拜訪,同去的還有我的朋友兼制片人布里吉特·艾金。我們坐在她所謂的餐廳里喝茶,可這餐廳連張桌子都沒有,只有一張單人床,鋪了粉色的燭芯紗床單。她坐在床一側的椅子上,與我們隔床相對,大家的茶杯都放在膝頭。我們談得很興奮,所以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仿佛我們仨是在醫院探望病人,病人并不在場,而我們太過禮貌或感到太過荒謬,并沒有點破這點。
最后一次見珍妮特是在電影拍攝期間。兩位制片人約翰·梅納德和布里吉特·艾金邀請她來奧克蘭參觀攝影場。她同我教母瑪加從勒文趕來;影片中我給了教母一個小角色。
珍妮特在攝影棚靠墻的地方找了張椅子坐下。她看著我們工作,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心里充滿感激,不但因為她處事得體,而且因為她放手讓我去做到最好。她不想掌控什么,幾乎從不評論,從不要求改動,那會兒沒有,在勞拉·瓊斯漫長的劇本改編過程中也沒有。那一周當中,她坐得越來越近,周五是她在片場的最后一天,她坐到了布景中位于奧馬魯的弗雷姆家的沙發上。她手中攝制日程表的粉紅色紙頁上寫滿我們這個行當的新鮮詞:“拍攝完成”“通告”“道具師”“換片盒”。她緩緩地念出這些詞,仿佛品味著新奇而有趣的東西。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珍妮特蒞臨片場的那周是珍貴的。約翰拍攝了四位珍妮特的合影留作紀念:兒時珍妮特、少女珍妮特、成年珍妮特(凱瑞·福克斯飾)與珍妮特本人。
人們為何對電影《我桌旁的天使》偏愛有加,這令我常感困惑。在威尼斯電影節上,這部電影引起的反響此前此后我都未經歷過。電影放映時,我心里很沒底,不知道這部超長的影片命運如何。我邊上坐著位高挑優雅的意大利女人,皮膚曬成棕褐色,像煎透了的培根。她腳蹬一雙高跟涼鞋,身穿一襲緊身晚禮服長裙。瞧她這副派頭,大約跟那個皮膚蒼白、一頭卷曲紅發的新西蘭人扯不上任何關系。我身體僵硬,嚇得不敢看她,就怕看到她張嘴打哈欠。影片即將結束時,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臂,低聲說:“可憐啊,可憐。”我側頭去看她,心想“我的電影難道這么差嗎?”我看到大滴的淚水滑過她的睫毛,沿著臉頰流下來。她急切地想得知珍妮特最終一切可好。當片尾攝制人員名單出現時,這位優雅的陌生人緊緊擁抱我,親吻我的臉,淚水搞花了我的妝容。她用沙啞的嗓音吼叫著:“哦,棒極了,太美了!”
這部電影不是當年的最佳影片,但卻是最受鐘愛的那部。影片獲得第二名,也就是銀獅獎時,觀眾就是不讓評審團主席宣布頭獎花落誰家。他們連續五分鐘、十分鐘地高呼“天使、天使、天使、天使。”
在場目睹影片成功的新西蘭人還有一位,他是新西蘭電影委員會的銷售代理,此前他再三叮囑我,不要使用客房訂餐服務,一來無此預算,二來價格昂貴;再就是,不要以為我們的意大利分銷商羅伯托·奇庫托在跟我調情,因為他是同性戀。不過,這位銷售代理也是這部影片的救星,在他一手負責下,電視劇變成了電影,而且獲得機會參加電影節。
阿涅斯·瓦爾達在她的CC標準收藏TOP 10榜單中選擇《天使與我同桌》
電影拍攝完畢后,我再未見過珍妮特·弗雷姆。雖然我們再未有過交集,可時至今日,對她這個人、她的天賦、她對寫作的執著,我的理解仍在不斷加深。以前有時覺得她很孤獨,但現在看來,她并不孤獨,而是生活在罕見的自由中,一種幾乎神圣的狀態,她脫離了丈夫、孩子和狹隘的社會生活,擺脫了世俗的要求與規范。
我在某處讀到,2003年年底,珍妮特確診罹患急性白血病,生命進入倒計時。面對死亡,她說自己的死是一場冒險,“我一直對冒險樂此不疲”。小妮妮,那個酷愛冒險、樸實無華、頭發里藏著虱子卵的紅發小女孩。一個詩性的靈魂絕少能偽裝得如此巧妙。
如今我感到遺憾,在她臨死前沒能抽時間去信問候。瀕死的她依舊能收到表達感謝與安慰的信件,一些信封上只簡單地寫著“新西蘭,珍妮特·弗雷姆收”。這篇序言是我寫給天堂里的珍妮特的感謝信,她已成為神話,成為永恒。她出了名地靦腆,卻會與任何樂于閱讀這本書的人分享她的生活。
簡·坎皮恩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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