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歷時三年,《范迪寬畫集》終于和讀者見面了。
作為中國當代軍旅畫創作領域的代表人物之一,原武漢軍區美術創作的領軍人,范迪寬為湖北現代美術事業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湖北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湖北省美術家協會、湖北省文聯文學藝術院,精心策劃編撰的《范迪寬畫集》,不僅是對畫家個人的深切緬懷,更是湖北美術史進程中那一代藝術家們珍貴的共同回憶。
著名畫家周韶華、唐小禾、孫恩道為畫冊傾情撰寫了紀念長文。范迪寬的家人對畫冊的出版表示誠摯的感謝,女兒范春歌也用文字深情的懷念了父親。
《范迪寬畫集》裝幀設計精美大方,內容豐富,整體設計與畫家作品相得益彰。由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
范迪寬藝術簡介
(1932-1991) 籍貫河南汝陽縣。中國當代軍旅畫創作領域代表人物之一。1947 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跟隨二野九縱隊二十六旅前線戰斗部隊,在中原戰場、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和解放福建、廣東、廣西以及進軍大西南等歷次戰斗中做戰地宣傳工作。為部隊采寫、編繪、刻印《前進》畫刊及火線傳單。新中國成立初期,進入西南人民藝術學院美術系(現四川美術學院)學習。朝鮮戰爭爆發,他被派返回原部隊十五軍四十四師一三0團,參加抗美援朝戰爭。1954 年回國,同年二次入朝參加了舉辦朝鮮衛國戰爭勝利紀念館的展覽工作。1955 年調武漢軍區政治部,負責中南地區部隊美術攝影工作,并組織部隊的美術、攝影創作。范迪寬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版畫家協會會員。作品多次參加全國、全軍畫展,多幅作品被中國人民軍事博物館和湖北省博物館、湖北省美術館收藏。歷任湖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文聯委員。曾兩次參加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一次參加全國美術工作者代表大會。
女兒范春歌回憶父親
水隨天去情無盡
——回憶親愛的父親范迪寬
文 |范春歌
“天地間的萬物都像人在晨禱時的心靈那樣寧靜,唯有從東方吹來一陣陣涼風,拂動著蒙著霜花的馬鬃。當我馳進科依薩烏爾山谷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隱入白雪皚皚的山脊之后……”
隨著老式錄音機的緩緩轉動,傳來父親朗讀萊蒙托夫作品中描寫要塞生活片段的聲音,剎那間讓家人熱淚盈眶!一身戎裝的父親仿佛依然坐在我們中間,分享著全家人在周末常有的名著朗讀時光。
這幾盤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全家人朗讀文學作品的錄音帶,是父親走后,母親整理舊物時發現的,經在電視臺工作的妹妹春雨找人重新翻錄。
在父親朗讀的過程中,還隱隱能聽見蛐蛐的鳴叫。那是為了更生動地表現作品中描述大自然的章節,父親和母親特地在軍區大院逮來兩只蛐蛐配音。配音結束后,又把它們送還大自然。
軍人中的藝術家,藝術家中的軍人。父親這種特別的精神氣質和藝術情懷,貫穿了他的一生。
1932年,父親出生在河南省汝陽縣的一座古鎮。
清澈秀麗的汝河繞鎮而過,春天里早早綻放的桃花和杏花,緋紅、雪白。美麗寧靜的自然風光和安詳淳樸的古鎮生活是留給父親最初的生命底色。
父親曾告訴我,在他幼年的時候,他曾經從商的父親有一次行腳到漢口,回家后給他講述在中山公園見到的新奇動物,信手在紙上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鹿,令他特別驚訝。這只美麗優雅的梅花鹿,或許是他愛上美術的初始,美術為他拓展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
在長輩眼里,他是家族中聰慧且溫順的長子。6歲時在位于孔夫子廟的校堂上學,凌晨去出早操,他的母親不放心他獨行,天天提燈護送到校門口。誰也沒有料到,15歲時在河南省立第十中學就讀的他,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竟與家人不辭而別,徑自入伍。
那年是1947年。解放戰爭,炮火連天,山河動容。
父親參軍后一直從事文化宣傳工作,編印戰地小報,畫宣傳畫,同時也見證了戰爭的殘酷,軍人的壯烈,人民的苦難。
四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使他對軍旅生活有著難以分割的天然情愫。盡管一生與斑斕的色彩打交道,他依然對一身軍綠情有獨鐘。至今,我們撫摸父親留下的那只存放著軍服的樟木箱,仿佛仍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我的父親更是一直站在他的每幅畫作里,深情地向我們凝望。
我的母親李莉與父親是四川美術學院美術系的同窗,也是父親所有作品的見證者。
母親14歲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打著綁腿徒步跟隨部隊渡黃河、翻秦嶺、越巴山,挺進大西北,解放大西南。在我和妹妹眼里,有著相似的軍旅生涯和藝術生涯的他倆,不僅僅是生活的伴侶,更是靈魂伴侶和藝術伴侶。
母親經常對我和妹妹談起父親藝術創作背后的故事。
在父親參加過的無數次大小戰役中,最讓他刻骨銘心的是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和抗美援朝戰爭。
戰火紛飛的淮海戰役中,父親隨團在冰天雪地的戰壕里穿著單薄的軍衣,堅守二十多天之久。他目睹了沖鋒的人群在炮火中在平原上像秋收的麥子那樣成片倒下,親身體驗了什么叫作“血流成河”!
渡江戰役中,父親所在的15軍44師130團是渡江突擊團。因為他身材高大挺拔,團里讓他舉著那面“打過長江去”的著名戰旗,走在行軍隊伍的最前列。和父親一道參軍又一起在安徽省望江縣參加了渡江戰役的夏太安叔叔,在他的回憶錄《從戰火中走來》中曾記錄了戰斗的激烈:“遠遠望去,只見幾里長的敵人沿江陣地上噴吐著各種武器射擊的火焰,密集的炮彈在我船周圍爆炸,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幾丈高的水柱從江水中濺起。”
父親和戰友們冒著槍林彈雨渡江之后,他接受任務查看有無幸存的傷員。暮靄中只見靠近岸邊的江面上停泊著一只木船,坐著滿滿一船戰士。他大聲呼喊:“船上有傷員嗎?”如是幾聲無人應答,他感覺異常,便涉水翻上船體,震驚地發現船上的戰士們已經全部中彈犧牲。
這悲壯的一幕讓父親終生難忘。
父親生前曾向我母親反復講述過渡江戰役的一個細節:部隊在制定渡江作戰方案時反復斟酌如何將傷亡率降到最低。有位首長再三強調,戰士們歷經南征北戰,如果倒在新中國的黎明前,該有多么遺憾!他們大都是農民的兒子,被父母含辛茹苦養育成人,要讓他們將來能和望眼欲穿的爹娘團聚。
有戰斗就有犧牲,這是戰爭自古以來鐵的定律。但因為首長的這番話,父親對他一直心懷敬意。
2015年,也就是父親去世二十多年之后,我在考察長江的途中專程來到當年父親和戰友們參加渡江戰役的地方——安徽省望江縣。當地有一座渡江烈士陵園,長眠著210名在望江縣參加渡江戰役犧牲的烈士。
我尋遍全城,在一個小花店買了一束鮮花,代父親敬獻在被秋雨濡濕的烈士墓前。
1950年秋,正在十萬大山剿匪現場的父親,接到了去西南人民藝術學院美術系(四川美術學院前身)深造的命令。
許多年后,父親還清晰地記得征衣未脫的他進入校園的情景,一陣陣悠揚的鋼琴聲從綠樹掩映的教室傳來,草坪上晃動著背著畫夾的年輕身影,如夢如幻。
汝河邊那只記憶深處的梅花鹿仿佛向他一路奔來。他深嘆有多少像他一樣渴望有張安靜書桌的人,沒能等到這一天。
那年,父親剛滿18歲,同樣從部隊進入美術系的母親16歲。
那是青春蕩漾的歲月。每到周末,同學們或是在碧綠的嘉陵江邊寫生,或是沿著野花綻放的江邊徒步到十幾公里外的朝天門碼頭,進城里吃一碗擔擔面。
母親說,從黃桷坪到朝天門要步行一個多小時,但那時年輕,一路走一路唱歌,快樂得似乎要飛起來。學院周末還有舞會,也經常舉行籃球比賽。母親至今記得自己的女籃球衣是6號。
后來,我專門去了重慶的黃桷坪,看一看他倆的母校。老房子的紅磚墻爬滿綠色的常春藤,這綠色讓我想起父母留在這里的青春。
在四川美術學院新址矗立著一面國內最大的校友墻,鐫刻著歷屆在川美就讀的學生姓名。在學生名單里,我發現了父親和母親的名字:范迪寬、李莉,這是校友墻上3.5萬個名字中,屬于我的至親至愛的名字。觸摸著它們,仿佛觸摸到父母的青春歲月。
也是在川美,父親接到軍令從這里出發重返戰場。他兩次跨過鴨綠江,在硝煙滾滾的抗美援朝戰地,用畫筆記錄歷史。
有一次,父親去坑道采訪,一位小戰士臨別時,給他口袋里塞了一個小禮物作紀念,那是一塊用繳獲的美機降落傘做成的手帕。等他再次去戰地時,卻傳來這位戰士已不幸犧牲的消息。
上甘嶺戰役的參戰部隊就是父親所在的十五軍。上甘嶺戰役剛剛結束,他就來到上甘嶺陣地。參加過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的父親,仍然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這座被傾瀉了近200萬發炮彈的小山崗,樹木被粉碎了,巖石也被粉碎了,一腳踩下去,混合著彈片的浮土能深及膝蓋。可見中國人民志愿軍以何等的英勇與壯烈守衛了這片舉世矚目的陣地!
登臨上甘嶺的那天,天氣陰沉,志愿軍們趕在大雪落下之前挖尋烈士們的遺體,父親放下畫夾流著淚水和戰士們一起挖尋。每具遺體被挖尋出來,都用潔白的布匹裹好抬到山腳下,運往志愿軍烈士墓地掩埋。
這悲壯的一幕永遠銘刻在父親心里。
在朝鮮期間,父親創作了令許多人印象深刻的油畫,如《炸不斷的電話線》《黃昏的山谷》等戰地題材的作品。但全景式再現上甘嶺戰役,成為父親醞釀多年的創作主題。1974年,他開始正式著手創作油畫《英雄陣地上甘嶺》。
創作期間他因病住進武漢軍區總醫院,在病床上依然沒有放下手里的畫筆。同病室的一位軍人發現他在畫上甘嶺戰役草圖時,非常激動,說自己當年就在上甘嶺戰役前線。每當父親請對方談談他的親歷,對方總是堅決地擺手:“幸存的我沒有什么好講的,真正的英雄都犧牲在了戰場上。”隨后陷入長久的靜默。
后來他被父親的誠意感動,才打開關閉已久的記憶閘門,講述中他不時因戰友們在浴血奮戰中犧牲而落淚。父親在油畫《英雄陣地上甘嶺》中描繪的被炸瞎雙眼的戰士蒙著帶血的繃帶揣著手榴彈沖出坑道、已失去戰斗力的戰士讓戰友把機槍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掃射的場景,便源自他講述中的英雄原型。
在創作《英雄陣地上甘嶺》的過程中,父親每每和母親談起朝鮮戰場見聞,兩人常因激動而淚如雨下,父親不得不幾度擱下畫筆以平復心境。1977年,《英雄陣地上甘嶺》入選全軍美術作品展,后被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收藏和陳列。這幅被視為抗美援朝經典畫作的作品,幾乎在每年的抗美援朝紀念日都被《解放軍報》等眾多媒體的專版推出。十五軍更是將這幅作品復制后醒目地永久陳列在戰史紀念館中。
有一年,時在武漢空軍政治部文工團的妹妹春雨隨團赴新疆為邊防軍人慰問演出。來到帕米爾高原紅其拉甫的邊防哨所后,春雨發現戰士的書桌上擺放著油畫《英雄陣地上甘嶺》的圖片。在遙遠的邊防哨所見到父親的作品,她感到非常親切。戰士們告訴她,他們特別喜歡這幅高昂著英雄主義氣概的作品,特意從《解放軍畫報》上剪裁下來,每天激勵自己衛國守疆的意志。春雨當天激動地用軍線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把她的所見所聞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后特別感動,讓春雨一定代他向邊防戰士們問好。
父親去世后,家里來了一位廣州的客人,他是我父親的老戰友曾清泉叔叔。這次造訪,他特地帶來自己在《人民日報》發表的一篇追憶上甘嶺戰役的文章《幸存者的愿望》。
文中記述他收到朝鮮大使館的邀請函,代表參加上甘嶺戰役的部隊重返朝鮮的經歷。重返朝鮮時他只帶了兩件物品:一瓶祭奠志愿軍烈士的名酒,一張我父親當年在朝鮮贈送給他的攝于戰后上甘嶺的黑白照片。父親送他照片時曾說,在被炸成焦土的上甘嶺陣地上找到兩根幸存的半截樹干,將一根送往平壤,另一根送到北京,讓世人見證戰爭的殘酷,志愿軍的壯烈。
曾清泉叔叔后來在北京的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見到了父親那張照片上的一根被戰火燒焦的樹干,這次重返朝鮮,他又在平壤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紀念館見到了另一根,非常激動。
也因曾叔叔的這次造訪,家人第一次見到了《人民日報》同文刊載的父親當年神色凝重地蹲在上甘嶺兩根幸存的樹干前的照片。那一刻,我們再次觸摸到父親內心的萬頃波瀾。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父親受湖北省博物館之邀,給省博的展廳入口處創作兩幅主題為長城和長江的巨幅油畫,為此,他專門到北京的八達嶺長城腳下寫生。
在他的寫生日記里曾記載了這樣一個細節。
有一天,他像往常那樣在長城支起畫架寫生的時候,發現一個外國小伙子站在他的身后久久地觀看他畫畫。那位青年身邊的翻譯解釋說,這個年輕人來自美國,喜愛藝術,仰慕中國文化,恰逢中國對外開放,特地利用大學的假期來游覽長城。當他發現有個軍人在畫畫,還畫得這么好,非常驚訝,所以駐留在父親身后
父親雖然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曾兩度赴朝,但如此近距離地和一個美國青年面對面,還是第一次。
長城巍峨,山河靜謐,陽光和煦。目送美國小伙融入游人如織的八達嶺長城上的背影,父親可謂百感交集,深深感嘆,和平真好!
從炮火硝煙中走來的父親,對世間萬物充滿了溫情。
他的油畫《劉鄧大軍挺進中原》,雖然是人物組畫,但一匹驍勇的戰馬卻引人注目地位于畫幅的視角中心,群體人物的背景也是由一支奮力運載炮車和彈藥的車馬隊構成的。
父親寫于1965年的一篇日記,曾細膩地記述他在博物館觀看浮雕“昭陵六駿”之一的感受:“它深深讓我感動。當我看到那驃勇而又聽話的戰馬胸部中了敵箭依偎著主人,所表現出的那種溫順的性格以及當主人為它拔箭時,它那種因疼痛而四腿微向前傾,整個身體向后仰的神氣,那睜大的眼睛和挺胸回頭的樣子,卻使我看到了這個曾飛如閃電的精神抖擻的戰馬,曾經如何奮勇地和主人一起在戰場上作戰。而那位拔箭的將士也刻畫得十分微妙,他彎腰前傾,拔箭時那種姿態,顯示出了對戰馬的深深同情。”
這同樣是父親對他經歷的戰役中那些建立功勛的戰馬們的真切感受,他從未忘懷過它們,多次給我們講述過它們英勇悲壯的故事。我想,這大概是父親在《劉鄧大軍挺進中原》的畫幅中給予戰馬們一席之地的初衷!
熟悉父親的人都知道,他從不殺生。
有一年春天,他畫室里取暖的爐灶停用了,煙囪里出現了一個鳥窩。見鳥窩搭得簡陋,父親尋來枝葉特意為它做了一個更舒適的窩,取暖的爐子再也沒有啟用。鳥兒就此在窩里養兒育女好多年。搬家的時候,父親專門在鳥窩旁留下一張紙條,希望新住戶繼續善待它們。
著名軍旅畫家鄭洪流伯伯曾在我家居住過一個多月。初來時,他曾詫異陽臺上的一個花盆里竟種著綠草。那是父親在野外寫生時,發現兩棵擠在干涸石縫間的野草,已近枯萎,便將它們帶回家栽入大花盆,好讓它們從此生長得滋潤和舒展些。洪流伯伯得知原委后感嘆:“經歷過戰場的人,我能理解。”
用“俠骨柔腸”來形容父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我至今記得,周末的時候,有時父親和母親會帶上我和妹妹乘公共汽車來到那時還處于偏遠市郊的漢口解放公園。這里有一條彎彎的寧靜的小河,更有別處少見的高大茂密的樹林。那時的公園少有游人,他們選一片緊靠河邊的草坪,便迫不及待地支起了畫架,妹妹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在河邊攤開一個寫生簿,有模有樣地去抹父母調色盤里的顏料。
斑斕的秋葉在他們的畫架上方起舞的畫面,成為我童年記憶里最詩意的場景。
由于父親每年幾乎有一半時間下部隊深入生活,在長江日報社做美術編輯的母親工作也很繁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妹妹的日常起居由姥姥照顧。姥姥回家鄉探親后,我和妹妹很是想念。父親笑著說,馬上就讓你倆去見姥姥,不用買車票。他拿起畫筆給我們畫了一只大鳥,把我和妹妹畫在鳥的翅膀上,讓這只大鳥馱著我倆去山西老家看姥姥。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發現他珍藏著一只精心縫制的香囊,那是母親親手縫制的。每年的端午節,母親都會按照北方的習俗用七色絲線給每位家人縫制一只香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一次端午節,父親恰在邊疆部隊采風,母親寄給了他。沒想到數十年過去,這只香囊依然保存完好。他和母親在郊游中撿拾的紅葉,多年來也被他仔細地夾在書中。
在我的書房里,一直懸掛著父親為我畫的童年肖像《春歌睡了》。這幅作于1960年的粉畫細膩地描繪了酣睡在寧靜夜色中的我,而一個父親慈愛的凝視也都蘊藏在每根柔情的線條中。作為父母都是畫家的孩子,我和妹妹比常人有更多被繪于畫中的機會,它們不僅僅定格了我倆不同時期的年華,更積淀著父母永遠深沉的愛。
父親的正直與親和也使得他在畫界內外都擁有眾多的朋友。
父母的畫室中有一座俄國著名詩人普希金的全身雕塑,那是我國著名雕塑家程允賢伯伯送給他的。程伯伯是父親多年的好友,他和我父親一樣都很欣賞普希金的詩歌,所以特地將自己精心雕塑的普希金塑像贈送給我父親作紀念。
父親在世期間,每年都要到北京參加美術創作會議和全軍美術作品展,各大軍區的美術創作領軍人物、著名軍旅畫家歡聚一堂。會議間隙,大家今天到何孔德家觀摩油畫,明天到黃胄家圍觀他畫毛驢,相處十分融洽,如同一個親密無間的大家庭。彼此交流創作的坦誠和真摯,也為時下之少見,讓父親一直懷念在心。
這些軍旅畫家都是父親幾十年的老戰友。有的在他們所在的城市熱情接待過我們一家人,有的出差到武漢時會來家中探望父親,甚至就住在家里和父親徹夜長敘,情誼之深厚令人動容。
作為軍旅畫家,父親沒有在創作上墨守成規。中國改革開放之初,引進了國外各種美展,為中國美術界打開了一扇放眼世界的窗口。父親頻頻觀展,汲取藝術的八面來風。法國畫展、印度畫展、伊拉克畫展、加拿大畫展,以及蘇聯現代畫展、日本近代畫展、西班牙畫家畢加索畫展、德國畫家柯勒惠支版畫展……那段時間都能見到他觀摩的身影。
父親從戰爭年代起到去世前,都一直保留著寫日記、做筆記的習慣。我在翻閱他的日記時,發現了他于1981年在上海觀摩波士頓藏畫展后寫的一篇日記:
“波士頓藏畫展只有七十多幅作品,其中多數是現實主義的,尊重生活,尊重客觀,尊重自然。特別是一些十八、十九世紀的作品,畫得細膩,惹人喜愛。《沼澤地的落日》等幾幅風景畫,是典型的歐洲那種古典繪畫風格,色調柔和,極其工細。那參天大樹的樹葉、荒原的野草都畫得極其認真,用小筆精心地描繪。這些作品又都充滿著田園詩般的意境和情調,所以使城市那種處于嘈雜狀態下的人很容易動情。”
“有一些風景吸取了法國印象派的長處,色彩強烈,筆觸潑辣,使畫面的景物很富于生氣。另有幅雪景,用強烈的對比,畫出了湖、樹、雪的對比關系,使畫面很有力量。看來作者吸取了版畫的一些長處。”
“《打撈者》畫的是一群烏鴉在一根折斷的桅桿上歇息。那灰蒙蒙的天空,已經靜下來的海灘,躺在沙灘淺水上的桅桿,給人一種沉重的感覺。畫上沒有出現人物,但使人想到那些在風浪中作過激烈搏斗的船員最后的命運。”
在談到畫展中戰爭題材的繪畫時,父親寫道:“另有幾幅反映美國歷史上戰役的作品,以及歷史生活的畫幅,如紐約歷史上的某些戰斗篇章《伏擊者》等,都安排了生動的情節,畫得很逼真很有戲劇性,引起觀眾極大興趣。這幾幅作品不過八九十厘米大小,比起我們動不動就好幾百厘米的巨幅大作來說,倒是很有啟示作用。”
他由此思考:“許多主題性油畫除了特別需要之外,可以不必都畫那么大。觀眾看畫也方便些,不用通過相當的距離來走動觀賞。”
父親后來經常構思如何用不大的畫幅表現軍事題材,可惜還未來得及實現他的系列創作計劃,就病倒了。
1987年,正值創作盛年的父親病倒后需要手術。武漢軍區政治部和軍區總醫院一起詳盡研究父親的手術方案,專門請全國著名的腦外科專家來漢為父親動手術。
得知我父親手術后,原北京軍區副司令員兼北京衛戍區司令員,也是我父親當年的老首長李鐘玄親筆給我父親寫信,鼓勵他早日康復,繼續藝術創作生涯。父親術后需要一種藥品治療,而當時藥源稀缺。聽說只有原南京軍區生產這種藥,父親在十五軍時的老領導湖北省軍區副司令員東傳鈞伯伯,立刻向他倆在淮海戰役、渡江戰役以及抗美援朝時的老上級原南京軍區司令員向守志報告,向守志司令員很快批示原南京軍區相關部門備好藥品,而且供給多年,直至父親去世。
這些在戰火硝煙中凝結的將士之誼、戰友之情,給了臥病之中的父親莫大的慰藉。
父親的摯友周韶華伯伯在他病臥在床后,時常來探望。有一天夜里武漢大雨滂沱,將要去外地采風的周韶華伯伯冒雨來向我父親道別,他緊緊握著病榻上的父親的手說:“老范你安心養病,不能出去采風畫畫的日子,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我的手也是你的手!”
一番話讓父親熱淚盈眶。
唐小禾叔叔在我父親心里始終如兄弟一般。有一次他和程犁阿姨來探望父親,細心的他注意到我父親的下巴上有道小口子,得知是妹妹春雨給父親刮胡子時不慎所致。唐小禾叔叔和程犁阿姨再次來看望父親時,特地帶了刮胡子的工具,唐叔叔在父親的病榻前,細心地給他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
躺在床上的父親,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遠行。應邀去埃及創作繪制大型壁畫的唐叔叔和程阿姨完成后回國,回漢后即來看望他,給他講述在埃及繪制壁畫的故事以及埃及的風土人情,讓父親在聽到他們的創作故事的同時也能神游那片神奇的土地。
1991年清明節這天,父親遠行。
遵照他的遺囑,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將父親護送到他出生和出發的地方——位于河南省汝陽縣的家鄉。父親永遠陪伴在了他的父親和母親身邊,彌補一個游子當年的不辭而別。
據說這年的桃花杏花開得遲,而當父親回來的這天,他長眠的山崗上,花開如云。
家人請周韶華伯伯為我父親的墓碑撰寫了墓志銘,并在墓旁栽種了一棵父親生前喜愛的泡桐樹。而今樹已根深葉茂,合抱不住。
故鄉人說,直到今天,仍有穿軍裝或不穿軍裝的人千里迢迢尋到這座小山崗,看望他。
而我常常在追訪父親深入生活的足跡途中和父親重逢。
同為畫家的父親和母親曾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隨周韶華伯伯率領的湖北省美術家協會采風團遠赴鄂西山區。當年到鄂西的交通極為不便,父母隨團翻山越嶺周折多日才到達目的地。三省交界的古鎮百福祠是他們其中一站。
半個世紀后,我沿一條直達恩施的高速公路來到這里。酉水河邊的古鎮上依然穿行著頭纏青絲羅帕的男人和身背竹簍的女子,仿佛從父親和母親當年的畫幅里迎面走來。
有位穿藍衫的老人聽我講父母當年如何來到這里時,他驚喜地叫起來:“我見過!”原來,父親和母親來到百福祠采風時,正在公社當小文書的他接待過他倆。老人形容:“你父親穿一身綠軍裝,個子高高的,很英俊,你的母親很秀麗,扎著一對烏黑的大辮子。他倆每天清早就背著畫夾出外畫畫,揣著用糧票從老鄉家換的幾個煮紅薯作干糧,沒有菜吃,就用紅薯蘸辣椒。”
我聽著聽著,眼眶一熱。
父母寫生的酉水古渡猶在。56歲的艄工田師傅,爺爺輩就在這個渡口做義渡。聽說我父母當年來過這里,他笑道:“說不定就坐過我家的船呢。”他執意把我在酉水河擺渡個來回,怎么也不肯收費。
1974年,父親曾獨自來到河南省林縣的紅旗渠體驗生活。他沒有讓政府接待,住在農民家里,和農民一樣每天吃的是紅薯干和苞谷糊,深深體會了當地群眾在艱苦的生活條件下創造紅旗渠工程的壯舉。
見參加建設的村民沒有條件照相,父親在寫生之余用照相機給他們拍照,回到武漢后沖印好照片又給他們寄去。有一年,父親接到一位村民的來信,信上說他的父親因病去世了,當年寄給他父親的照片因房子漏雨受損,希望能再寄一張。父親考慮到老人子女多,特意多沖洗放大了幾張寄去,好讓每個子女都能擁有一張他們父親的照片作紀念。那位村民接到照片后寄來一袋山核桃作答謝,父親和母親一起又買了一大袋糖果回寄過去。
后來,我特地來到林縣,沿紅旗渠走了一程,發現有一段水渠就是父親在他的版畫《紅旗渠》中描繪的地方。我在這里佇立良久,直到夕陽把太行山染成古銅色也不愿離開。因為此刻,父親和我站在一起。
這種特別的相遇,當然不僅僅在林縣、在蘭考,也在浩浩長江三峽、在巍巍大別山,還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青藏高原。
早在1963年,父親就來到西藏寫生創作,當是湖北省最早進藏寫生的畫家了。他進藏不久就因高原反應劇烈患了高原病,肺氣腫導致他每天穿脫軍大衣都需要戰友幫助,但依然在西藏堅持寫生半年之久。
他北臨藏北那曲草原,南到樟木中尼邊境,在難以想象的艱苦條件下翻越千山萬水,深入部隊,深入藏族群眾,創作了數量眾多的寫生作品。
這些畫幅自然是我認識西藏的初始,讓我從小萌動對那片神奇高原的向往。1992年,已是記者的我追尋父親的足跡來到西藏采訪。在拉薩的布達拉宮廣場,在父親站過的地方,我舉著“爸爸,您好”的紙幅,向他問候、致意。相信這片離天空最近的高原,也離父親最近。
他的西藏日記曾詳盡地記錄了他經歷的數次生死之旅。
當年中尼邊境正在修筑一條穿越深山峽谷的中尼公路。有一天,他跟隨工程部隊的一個作業排去工地。
“先順其道路南行,其危險之程度無法描述。身邊是峭壁,下邊是深淵,人在峭壁半腰的碎石和淤泥中行走,隨時都可能滑下去。上邊又會隨時飛來巨石。行約一個小時,陡然見一面足有95度的傾瀉著流水的石壁斜坡聳立眼前,路已非路,只有從崖頂的幾棵大樹垂下的一根繩子供人攀登。說實話,一看它,頭發都要豎起來。
“戰士們一個個手扶石縫抓住繩索躍身向上攀去,懸空的身下就是數千米深的深谷,其勇敢非常人能及。這里真不愧被稱為英雄所在之地!
“先我上去的一位同志知道我身體狀況不好,喊我別上來了。我從來沒有在困難面前膽怯過,今天心里卻有些寒戰。但為了不讓戰士們失望,我鼓起勇氣走到繩索下面,兩手用力向上攀登。快到崖頂時兩手已經乏力。但是只有前進,后退只有死路一條。我使盡力氣總算登上了崖頂。上面幾乎沒有容身之地,戰士們都吊在峭壁上作業。我背靠大樹手拉著茅竹保持平衡,以免跌進萬丈深淵,還給他們畫了幾張速寫和畫像。”
每次我翻閱日記看到這里,想象父親在難以立足的崖頂還抓著茅竹堅持畫畫,感覺他和那些勇敢的戰士們都是神一般的存在!
還有一次,父親的畫夾被炸山的飛石砸了個大洞,將畫夾內我母親的一張放大照片及36張畫紙打穿。人幸好毫發無損。父親說,那是因為我母親為他做了護佑。
2002年,我只身到海外18個亞非國家追訪鄭和下西洋航線。回國后,中國國家博物館為我舉辦攝影個展。當我四處尋找能裝展片的合適箱體時,母親取出也曾見證我父親西藏生死之行的一個畫箱,建議試試。我發現它也似為我的展片定制,大小恰好,宛若天意。
父親每年遠行的日子,家人都會打開錄音機重溫當年的讀書時光。今天,我翻開自己的新書《兒行千里——沿著長江上高原》,為父親繼續朗讀:“回望兩年來無數次往返長江兩岸,溯江而上的日子,一路見證了長江在中下游平原的緩和從容,也見證了它在上游深山峽谷中的奔騰和激越。這是一條集雄渾與婉約、剛烈與柔情于一身的長河,屬于大自然,也屬于幸福或憂傷地生活在它廣袤流域上的每一個人。”
我親愛的父親就是這樣一條長河,在我們的心中川流不息。
2022年4月5日于武漢
與畫冊出版同時,由湖北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湖北省美術家協會、湖北書畫院等單位舉辦的“歲月如畫——著名軍旅畫家范迪寬、李莉伉儷作品展”在武漢東湖聽濤景區屈原美術館(屈原紀念館二樓)展出。
點擊海報,可觀看展覽詳情、藝術家簡介
范迪寬代表作品選登
《英雄陣地上甘嶺》 范迪寬 油畫 330cm×200cm 1976年
《山重水復》 范迪寬 油畫 108cm×110cm 1981年
《祖國的兒子》 范迪寬 木刻 61cm×52.5cm 1979年
《螺絲釘》 范迪寬 木刻 52.5cm×38cm 1980年
《知音》 范迪寬 木刻 46cm×54.5cm 1980年
《東湖初雪》 范迪寬 國畫 50cm×67cm 1979年
《武漢港口》 范迪寬 速寫 1972年
《緊張的戰斗》(武漢鍋爐廠) 范迪寬 速寫 1972年
《從龍王潭看布達拉宮》 范迪寬 水粉 39.5cm×54cm 1963年
《藏民的雞群》 范迪寬 水粉 38.5cm×54cm 1963年
范迪寬時代留影
范迪寬在朝鮮戰場廢墟
范迪寬在上甘嶺
范迪寬在西藏
范迪寬在鄂豫皖
范迪寬在長城
范迪寬與妻子李莉
展覽地點
開放時間
周二至周日 9:00—17:00
周一閉館(法定節假日除外)
聯系電話
027-88739422
交通信息
公交:乘坐402路、411路、552路、578路、709路、810路至東湖路知音傳媒站下
地鐵:乘8號線至梨園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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