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Profile/
據媒體報道,2024年11月24日,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原所長、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葉嘉瑩(Chiaying Yeh)先生去世,享年100歲。
葉嘉瑩先生是滿族人,本姓葉赫那拉,1924年7月2日在北京出生。葉嘉瑩先生也是加拿大籍華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教育家、詩人。
葉嘉瑩先生主要從事古典詩詞教學、研究和推廣工作,曾任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南開大學講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出版有《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等著作數十種。
葉嘉瑩先生曾獲得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4中華文化人物 、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中國政府友誼獎、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等等,被譽為“詩詞的女兒”。
以下文字節選自葉嘉瑩先生的《南宋名家詞選講-第五講-說姜夔詞》,為便于閱讀,轉發時略有刪減并重新劃分段落。
白石(指南宋詞人姜夔,下同)詞基本上有兩種感情:
一方面是他對于合肥女子的懷念之情,這在其作品中始終占主要地位;
另一方面,他生在南宋,那時中國北方已淪陷于敵手,宋王朝只剩下半壁江山了,作為一個中國人,對于祖國領土的破碎、淪陷總是有一些感慨的,白石當然也不例外。
但時代確實不同了,南宋早期那些作者,像張元、張孝祥等人,他們親身經歷了破國亡家之痛,寫出來的作品真是激昂慷慨。
而姜白石呢?雖然同樣有一份故國的悲慨,但悲慨的程度完全不一樣了。
下面以《揚州慢》為例,看一看白石這一方面的詞。
揚州慢-中呂宮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中呂宮”是它的宮調,這首詞是可以歌唱的;“淳熙”是宋孝宗的年號;“至日”就是冬至,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冬至日簡稱為至日;“維揚”指揚州。
他說,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的冬至這一天,我經過揚州。
白石大概生于1155年左右,他寫這首詞時應該只有二十幾歲,是他早期的作品。
那一天夜里下了雪,第二天早晨雪停了,極目四望,只看到滿眼的薺麥。
本來,揚州從唐朝以來一直屬于歌舞繁華之地,唐朝的杜牧之曾經在揚州做過官,寫過許多風流浪漫的詩句。
可是靖康之難以后,金人占領北方,揚州也在高宗建炎三年(1129)被攻陷。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揚州再度被燒殺搶掠,遭到一次洗劫。
白石來到這里,當年的那些歌臺舞榭早已不見了,野外到處是彌望的薺麥。
那么城中呢?“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城中也是一派冷落蕭條的景象。
因為這里是前線,所以遠處有戍守的將士吹起了號角,此時天慢慢地黑了下來。
“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我心中凄絕,感嘆揚州昔日的繁華與此日的荒涼,于是作了這支曲子。
“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千巖老人”是他妻子的叔叔蕭德藻。前面說了,白石寫這首詞時只有二十幾歲,那時他還沒有認識蕭德藻,因此這句話是他后來補上去的。
他說,蕭德藻老先生看到了這首詞,認為寫得不錯,有“黍離”之悲。
《黍離》是《詩經·王風》中的一篇:“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黍離》說的是“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憫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西周滅亡后,周王室東遷,有過去的大臣經過舊都,寫了這首詩,慨嘆國家的敗亡,所以黍離之悲就是亡國之悲。
蕭德藻認為白石這首《揚州慢》有黍離之悲,白石所慨嘆的自然是北宋的淪亡。
不只是蕭德藻,很多人都贊美這首詞。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彼f:“猶厭言兵”四個字包括了無限傷離念亂的語言。
晚唐的韋莊也是經歷過戰亂的人,他曾寫過兩句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闭f的是戰亂中的焚燒劫掠的場面,他把亂離的景象直接寫出來了。
姜白石呢?他不是說“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嗎?別人寫戰亂就是從正面來寫戰亂,我偏偏不這樣,我只說“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不要說人,就是沒有感情的“廢池喬木”都不愿意再聽到戰爭了。
看他寫得多么含蓄,多么蘊藉!都是寫戰亂,而白石寫得清空騷雅,所以陳廷焯就贊美他,說別人要千萬言才說清楚的傷離念亂之語,他只用幾個字就包括了。
唐圭璋也贊美白石說:“參軍蕪城之賦似不得專美于前矣。”“參軍”是南朝的鮑照,他寫過《蕪城賦》,感慨經過劉宋戰亂,兵火劫余的揚州,最后幾句說:“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一般人寫到揚州,常常是感慨戰亂的。因為揚州地處南北要沖,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曾多次經歷了戰爭的烽火。
辛棄疾晚年來到建康的北固亭,隔岸與揚州相望,曾慨嘆說:“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p>
不但他們這些人曾寫到戰亂后的揚州,其后清朝初年的女詞人徐燦寫過一首《青玉案》,也是感慨揚州的盛衰興亡之作。她說:“傷心誤到蕪城路。攜血淚,無揮處?!?/p>
徐燦生于明朝末年,她親身經歷了明朝的敗亡。
她的丈夫陳之遴本來在明朝做官,后來因事獲罪被貶。明清易代后,陳之遴就降清了,做了清朝的官,然后把徐燦從江南接到當時的京師,也就是現在的北京。
在北行的路上,徐燦經過揚州,寫了這首詞。她說:我怎么就沒有注意,居然經過這樣一個讓我傷心的地方。要知道,徐燦那個時代的揚州才真是悲慘,當年明朝滅亡,清軍入關北伐,揚州是經過屠城的。所以她說:我錯誤地走上了這條經過揚州的路,此時滿臉是淚,不知向何處揮灑。
總之,時代不同,感情不同。辛棄疾寫的是記憶中烽火里的揚州;徐燦寫的是“攜血淚、無揮處”的揚州;現在,姜白石縱然有家國的悲慨,可他畢竟沒有身經戰亂,那么他是如何寫的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揚州本來是淮水東邊的一個有名的都市?!把p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中國古人認為這是最志得意滿的一件事情。
“竹西”是揚州的別名。杜牧曾經在揚州做官,寫過一首《題揚州禪智寺》的詩,其中有兩句說:“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他說:我沒有想到經過竹西路的時候,遠遠就聽到一片笙簫歌舞的聲音,而那里就是揚州了。所以,在沒有經過戰亂的時候,揚州一向是歌舞繁華之地。
姜白石從小念這些詩,對揚州這樣美好的城市自然心向往之,恰巧出游時經過揚州,怎么能不進去看看呢?因此“解鞍少駐初程”。
“初程”即剛剛上路不久,走得還不是太遠的地方。他是在湖北長大的,二十歲左右出來遠游,現在經過揚州這樣一座有名的城市,于是解鞍下馬,稍作停留,進城去看一看揚州昔日的繁華。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春風十里”出自杜牧的詩。
杜牧曾經寫揚州城內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說“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這首詩姜白石當然讀過,所以他腦子里總想著杜牧之筆下“春風十里”的揚州,現在一看,哪里有什么歌臺舞榭、畫棟珠簾,到處都是荒涼的薺麥。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自從胡人的兵馬逼近長江攻打我們,經過了當年的戰爭以后,而今不要說人,就是那些殘留下來的荒涼的池館和那些高大古老的樹木,都討厭戰爭,不愿再聽到有關戰爭的話題了。
這個世界總有人在制造戰爭,古往今來,戰爭荼毒了多少生靈!連“廢池喬木”都討厭戰爭,而萬物之靈的人類居然自己在制造戰爭,這是何等愚蠢而又可怕的一件事情!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天慢慢黑了下來,在至日的寒風之中,戍守前線的兵士們吹起了號角,那凄清的聲音在空城間回蕩。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杜郎”就是杜牧。詩人是永遠不老的,像杜牧之這樣的人,你怎么能想象他會老?在詩境之中,他永遠年輕,所以一直到現在,人們還稱他為“杜郎”。
“杜郎俊賞”,像杜牧之那么風流浪漫的人,不管對什么都有一種美的欣賞,而且很懂得如何欣賞美的事物,假如讓他再回來看一看今天的揚州,看一看“廢池喬木”、“清角吹寒”的揚州,他該會有怎樣的驚嘆!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杜牧在揚州時寫過很多首詩,他說一個女孩子“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娉娉裊裊”是形容這個女子美麗的姿態,她剛剛十三歲多一點,嬌艷得如同二月里剛剛開放的豆蔻花的嫩蕊。
杜牧還寫過這么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所以姜白石說:縱然杜牧能寫出像“豆蔻梢頭二月初”這么工致的詩句,縱然他與揚州城內的青樓女子有過這么多如夢如煙的往事,若來到今日的揚州,他也再不能寫出當年那樣的情感來了。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薄岸臉颉币彩浅鲎远拍恋脑娋?。
杜牧說:“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現在,二十四橋上已沒有往日的笙簫歌舞了,只有寒水的波心寂寞地搖蕩著一片昏黃的冷月。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边@兩句其實是用了杜甫的詩句而變化出之,當屬于黃庭堅所說的“脫胎換骨”的方法。
杜甫寫過一首《哀江頭》的詩,他說:“杜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在這首詞中,姜白石變化運用了杜甫的詩意,他說:在二十四橋的橋邊,居然還開放著那么多紅色的芍藥花,可是它們究竟為誰年年開放呢?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姜白石果然有一份家國的悲慨。
此外,這首詞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結尾處標點的問題。
這首詞上半首結尾處是“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它的句法是三-四-四的停頓。下半首結尾處,有人斷成“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這是五-六的停頓,這樣斷句就缺少了那種一波三折的姿態,所以應該是“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之所以要這樣,是為了要形成一種頓挫、一種姿態,有那種一唱三嘆的滋味。
(節選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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