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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科醫生:就因為太想救活那個孩子,我成了家屬最討厭的人 | 我在非洲當醫生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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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陳拙。

剛開始做醫生故事的時候,有個醫生曾告訴過我,醫生們最怕兩種病人:

第一種是年輕的病人,因為歲數小,家人都覺得還有未來;另一種是查不出病因的重癥患者,每天花費重金等待結果,越到后面沉沒成本越大。

這兩種病患一旦治療失敗,病人和家屬都無法接受。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這件事對醫生同樣也是可怕的打擊。醫生和患者一樣,會經歷從滿懷希望到絕望的過程。

告訴我這件事的是援非醫生謝無界,他曾經認識這樣一名醫生,面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連孩子父母都放下了,他卻放不下,哭著求他們讓他再試試。

他最終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了這個孩子。他曾是謝無界最好的朋友。

事情過去6年了,謝無界仍然很想問他:值得嗎?


2018年,我還是實習住院醫的時候,在醫院里聽過一個“八卦”:

有個患子宮內膜癌的女人來醫院治療,因為要化療,主治醫生拿她留的號碼通知了她丈夫來看護。對方接到電話反應很奇怪,先是懷疑是詐騙,好不容易來了醫院,卻鬧著要出院。

開始我還以為是嫌棄我們小醫院醫療條件不好,同事跟我說不是,這男的跟醫生說了,“她(病人)一天到晚流血,干不了活,還要花錢治病,不可能給”。

女的不肯走,就差扒著病房門哭,說她想看著孩子再大一些。最后算是留下來了,但每天治療完了她自己出去餐館打工,自己掙自己的醫療費,一塊一角地給。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很義憤,丈夫不是東西,醫院和主治醫生不能多幫一點嗎?

同事白了我一眼,說你想得太簡單了。

沒多久,我再一次聽說了這個女人的消息:她的丈夫來打鬧收費處,硬是搶走了一半女人剛繳的住院費,女人緊跟著也從醫院里消失了。

所有事情最后都落在了主治醫生頭上,追不回的欠費要用他的工資墊,大鬧收費處的事件要由他寫報告、挨批評,檢討自己“沒有充分與患者家屬溝通”。

同事問我,要是你是這個主治醫生,早知道這個結果,你治嗎?

你愿意犧牲自己,去為說不出話的病人,賭一線生機,賭她的勇氣嗎?

我不知道。

成為醫生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在回避這個抉擇。有時候我能看見,病人簽下《拒絕治療同意書》時,眼里全是不舍,可我告訴自己,他簽字了,醫生無法干涉。

我沒想到,避無可避的那一天來得這么快。

2018年的冬天,我和我的好友鄭支柱先后遇到了兩個不想死的病人。

我們做出了不一樣的選擇,我逃了出來,而我的朋友鄭支柱,永遠留在了那個冬天。


88歲的肖老爺子轉到我病房之前,我就收到了急診的景春老師的電話。

這是個很奇怪的電話,景春老師專門打給我的私人手機,給我詳細講了一遍這個老人的病史,讓我拿紙筆記下來,還再三強調,要盡早跟家屬談病重,講清楚搶救的風險。

最后他索性把話說白了:“看著點這個病人,我覺得他的家屬有點不對勁。”

景春老師是個很好的醫生,一般情況下不會說這樣的話。急診剛把病人送來,我立馬跑去看情況。

送肖老爺子來的是個六十多歲的大叔,自我介紹是老人的三兒子,讓我們叫他老三。人很活絡,一進門就喜氣洋洋地跟所有人問好。

護士檢查老人的情況特別容易生褥瘡,囑咐老三記得去買個麩皮墊子,話還沒說完,老三就從包里掏出來一個,熟練地翻起老人瘦弱的身體,墊在了老人身下,做完還沖我們眨眨眼笑。

怎么也看不出這人有什么問題。就是晚上下治療方案的時候,老三提了個要求,說自己是家里的老小,治療方案得等他哥哥姐姐來了再做決定。

這種情況倒也不罕見,我一口答應。第二天一早,肖老大就出現在了病房里。

不同于老三的殷勤,肖老大面色陰沉,說話很不客氣,一個勁地問父親什么時候能出院。

我告訴他,老人現在不是出院與否的問題,而是病情危重,需要他決定必要時是否進行有創搶救,比如按斷肋骨的心肺復蘇了。

肖老大不回答我的問題,反而突兀地彎下身卷起了右腿的褲腿——他的右腿竟然是一條假肢:“謝醫生,我這條腿就是為了我爸沒的,我會對我爸不好嗎?”

他說五年前自己開車帶肖老爺子出去玩,發生了車禍,他拼了命保護父親,自己右腿小腿截肢,而父親只是骨折。但打那以后,弟弟妹妹就總埋怨他沒照顧好父親,老三更是直接全權接管了父親的照料。

可能是被傷了心,肖老大反過來開始懷疑弟弟:“說是照顧爸,把人往醫院一扔,醫藥費國家報銷,退休金全進了他兜里,房子也讓他自己住了。”

“算上這次,我爸今年已經住了18次院了,短則五六天,長則半個月,這五年里,天天都是這樣……”

我聽了半天才回過味來,肖老大是因為和弟弟的矛盾,不信任醫院,擔心醫院會過度治療。

我出示了一堆檢查結果,證明肖老爺子現在的狀況確實危急后,他才終于勉強同意不把老爺子出院,但多的事,比如在治療方案上簽字,他就不愿管了。

沒有家屬同意,許多治療都無法進行,我有點急了,去催老三;老三說沒關系,他回去催催他姐姐,三個孩子有兩個點頭也可以。

病房外的這些爭執,似乎并沒有影響到肖老爺子。當天晚上,護士告訴我,肖老爺子醒了。

不知道為什么,老爺子一醒來就掙掉了氧氣面罩,要睡覺了也不愿意戴。我以為是諱疾忌醫,前去開導老爺子,講了許多大道理,說不吸氧會影響治療,會延期回家……

老爺子起先一直繃著臉,直到他兒子出去給他倒尿盆了,老爺子突然沖我招了招手。

我困惑地湊過去,就見老爺子緩緩張開了嘴,舌頭上放著一塊還未完全融化的奶糖。

我一愣,往旁邊一瞥,就看見隔壁床的小男孩緊張地看著我,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

肖老爺子沖我頑皮地笑,我也笑了,沖這一老一小點了點頭,離開了病房。

讓我煩惱的那些爭執,在這位老人面前大概都不算什么。他見過的大風大浪太多了,不會有什么能打倒他的。


老人入院第四天,二女兒終于來了。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心一沉。

“謝醫生,我是我爸的女兒,還是等我爸的兩個寶貝兒子做決定吧。”

這個二女兒同樣有一腔委屈,明明照顧了老人多年,現在老人糊涂了,開始爭遺產了,哥哥弟弟就一腳把她踢出去了。弟弟爭著表現,哥哥霸著名頭,她什么都落不著。

說到最后,女人像小孩一樣哇哇大哭。

我被她哭得頭都暈了,談話結束好一會才想起來,她沒有簽老人的病重通知書。

這下我徹底糊涂了。三兄弟都覺得自己對老爺子才最好,可為了賭氣,都不給治療方案簽字,那不是拿老爺子的安危開玩笑嗎?沒有家屬授權,出情況了醫生是救是不救?

我把這事跟同事說,同事說了一句話:“你以為他們是在說故事?他們是在轉移責任,都想放棄治療,都不想說吶。”

最開始,我完全不相信同事說的。三兄弟雖然有怨氣,但擔心老人不像假的。直到有天夜里,我去開水房泡泡面,聽到了老三那有些熟悉的聲音。

他正和另一個家屬在窗戶邊抽著煙閑聊,老三問對方:“你家那個拖油瓶挺了多久了?”

另一人笑嘻嘻地說:“快了!估計這一波就被帶走了。”

老三也笑,夸張地嘆了口氣:“我家那個還撐著呢!真不知道活這么大歲數干嘛。”

什么叫“我家那個”,他用這種語氣說的,是自己的父親?

同事說的竟然是真的,他根本不想治療父親,只是在表演孝順。

一股怒火涌上胸口,我在他們背后吼了一聲:“整個醫院都不能抽煙不知道嗎!”

倆人嚇了一跳,立馬把煙滅了,連連說著對不起,我繼續發作:“你們還是人嗎?那病床上的都是自己的爹媽嗎?我們這么辛辛苦苦地搶救,你們倒好,盼著他們死是吧。”

老三的臉一點點變紅,最終拋下一句:“謝醫生,你管太多了吧!”沖出了茶水間。


如果說我還曾天真地希望,偽君子只有老三一個人,當護士告訴我,肖老爺子的家屬都不讓給病人量血壓的時候,這種幻想徹底破滅了。

不讓量血壓,醫生連病人的實時情況都無法掌握,出了事根本沒法搶救。這就是放棄。

我曾設想過無數次的場景出現了,患者家屬放棄治療,患者還想活。甚至這次的情況更荒誕,患者家屬有三個人,他們可以彼此推諉,就是不在《拒絕治療同意書》上簽字,將道德和法律責任轉移給醫生。

家屬沒有簽放棄,我不能放棄;家屬沒有簽授權,我不能治療,那要我怎么辦?老爺子又該怎么辦?

當時的我,能想到的只有向主任求助。主任又是擺架子又是說好話,肖老爺子的孩子終于同意抽了幾管血。

主任談話的全程,我就板著臉跟在一邊,不想和他們說一句話,只想盡快確認老爺子的情況。

報告打出來,果然,肖老爺子的血氧飽和度跌到了85%,很可能是肺部感染的表現,我告訴家屬,得馬上做胸片進一步檢查。

家屬再次拒絕了,說沒關系,吸點氧氣就好了。

壓抑的怒火終于在這一刻爆發,我在病床邊罵了出來:“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你們是不是想他死?”

這成了我為肖老爺子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抓住這句話,三兄弟開始大做文章,說我威脅他們要把病人治死。主任把我大罵一通,踢出了治療組。

這是三兄弟的“殺雞儆猴”。我受了處分,就不會再有其他“刺頭”醫生非要插手老爺子的治療方案了。一切都會照著他們的計劃發展,老爺子很快就不能再“拖累”他們了。

我后悔自己的魯莽,可又很清楚,不管我做什么,只要是想幫老爺子,早晚會被三兄弟想辦法“除掉”。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樣無力,我的病人被從手中搶走了,可對面不是死神,是病人自己的至親。他們站在病人的身前,我甚至都無法聽見病人喊一句“我想活”。

肖老爺子那個笑容,牙齒幾乎掉光,還輕輕含著一顆奶糖,那樣天真的笑容,我一直忘不掉。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跟我的損友鄭支柱說了。他是和我同期進入醫院的好兄弟,大人們——領導和我爸媽——都說他比我機靈。

那天下午,機靈的鄭支柱抽了我一包煙,憋出來一句:“也許,不是所有的家屬都想病人活,也許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不想死。”


直到最終去世,肖老爺子都住在我分管的病房,沒有轉去ICU。

漸漸地,我查房時看到他昏迷的時間越來越多。雖然看不到病歷,我也聽說,老爺子開始出現高燒,抗生素打到了第二代,尿血的癥狀不但沒有緩解,還出現了不全性腸梗阻,不得不進行灌腸。

護士說,老爺子的精神越來越差,半夜時常聽見他一個人在哭。


那天夜里我路過肖老爺子的病房,看見病床竟然被搖了起來,老爺子醒了,半倚在床上,花白的頭發被梳到了兩側,老三正在他枕邊說著什么。

我不想見到老三,打了個招呼就走,卻被老三叫住:“謝醫生,先等一下,老爺子有話想跟你說。”

我疑惑地轉過身,才發現老爺子的目光一直跟著我轉。見我停住,他吃力地笑了笑,慢慢張開口。

他聲音很小,老三趴到了他臉邊,一邊安撫著他,一邊幫我“翻譯”他說的話:

“謝醫生,謝謝你一直吊著我的命,但這次,我想死了,再別救我了,讓我走吧——”

“翻譯”到這一句,老三已經淚流滿面,不肯再說,扒在老人的胸口一直哭:“爸你一定會好起來,咱爺倆藏的那瓶酒還沒喝呢……”

我幾乎是生理性地哽咽了,倒退著走出了病房。

我不理解老三,我不相信老三的淚水,也不相信老爺子說的不想活。他怎么可能不想活,他的語氣里全是對這個世界的眷戀。

他只是知道,知道我們都放棄了,他知道他的孩子們和我,都不愿意為他拼命。所以他在最后一刻告訴我們,沒關系,他也累了。

他說出所有人都不敢說的這兩個字,承擔所有人都不愿意做的選擇。他原諒我們,他原諒我。

大概兩周后,肖老爺子去世。

我路過那間病房時,病床已經空了,三兄妹正在病房里打包著老人的行李,說說笑笑。

到了晚上我值夜班時,他們還在休息區的椅子上聊天。為了不影響到其他病人的休息,我不得不上去趕他們。

三兄弟滿口答應,又好像還是舍不得離去,靜靜地看著彼此。突然,老三說:“其實,我一直覺得爸是我們三人的拖油瓶,但是他一走,我們三人像沒了主心骨。”

他說著就哭了,三兄弟哭成一團,只聽見老三喃喃地問:“大哥,姐姐,咱們三個還會不會再見面?”

我不知道我要抱著什么樣的情感看著這“感人”的一幕。老人去世了,三兄弟原來沒有任何矛盾,他們會相互扶持、彼此思念地向前走。一切看起來這樣美好。

可我心里好像還是缺了一塊,屬于“醫生”的一塊——為什么患者想活,醫生卻不能救呢?這一切真的對嗎?


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妻子的電話。

“你哥們給我打電話了,找我問了一個患兒的治療。”她的聲音充滿疲憊,“你注意一下,差不多的時候勸一下他,這次的孩子太嚴重了。”

我妻子是兒科醫生,和鄭支柱一樣,成績比他更好。在我的牽線下,鄭支柱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有時就會找我妻子請教。但這還是第一次,他請教之后,妻子反過來提醒我的。

我問具體怎么回事?她問我記不記得之前她治了40天的那個孩子?

很難不記得。那個孩子好像是腹腔出血,又是手術又是體外循環,在ICU住了一個多月。那一個多月里,妻子完全不下班、不回家,好像魔怔了一樣。孩子身體指征穩定下來那天,妻子在電話里跟我泣不成聲,回來大睡了一覺,感覺半條命都交代出去了。

妻子說:“鄭支柱最近接了一個病人,比上次的那個娃娃還要重,而且,上次我們是舉全科之力在救孩子,這個孩子,只有鄭支柱一個人在努力。”

怕我不重視,她再次強調:“這一家子只有媽媽愿意救,家屬和科室都不支持。我建議你勸勸他,趕緊放棄。”

家屬不愿意救的病人?我心里一緊。

我才發現,鄭支柱已經很久沒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飯了,一直說忙,忙著“看孩子”。

為了把他叫出來,我頗費了一番心思。

以我對鄭支柱的了解,克制他有三招,一是我老婆是他師父,二是援非。

鄭支柱很想參加醫院的援非項目,之前就跟我提過好幾次,說做醫生就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要為國爭光;但他嘴上牛逼,又怕孤單不愿意自己一個人去,一直在鼓動我。只要我表現出一點興趣,他就會屁顛顛跑來賣安利。

我給鄭支柱發消息,說我想問問援非的事情。對面似乎糾結了一會,終于答應。

我在食堂等到人都走光了,才看見鄭支柱行色匆匆地跑進來。他好像確實瘦了,胡子也沒刮,整個人都有點蒼白了,像個鬼影似的。

妻子說的不是危言聳聽,他這樣下去確實不行。

鄭支柱渾然不覺我的打量,還沒坐下就開始叭叭:“今年的援非咱們醫院只有兩三個名額,確定的科室是耳鼻喉科、超聲科,兒科是暫定……”

我打斷他:“你想去援非對吧?”

他愣了一下:“當然。”

我說:“那你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處分了,是不是就去不了非洲了?”

他很快反應過來:“弟妹給你說了孩子的事?”

我開始計劃已久的道德綁架:“你一直要我陪你去非洲,但是如果我報名了,你去不了了,你就把我害了。所以現在,你要不要治這個孩子,為什么要治,都得先和我說。”

鄭支柱看著我,半晌,點了點頭。

鄭支柱最近正在煩惱的這個患兒,是一個還沒滿月的女嬰,出生時早產,嚴重新生兒呼吸窘迫綜合征,重癥感染伴多臟器功能障礙。

一身的問題不說,治好了也可能是腦癱。孩子剛轉過來的時候,鄭支柱的老師就讓他和家屬談話下病危。

不像我所遇到的那三兄弟,這個孩子父親很干脆,聽完他的話,立刻表示要放棄治療,醫生也沒有爭辯的余地。

這件事本該到此結束,但就在孩子父親去繳費的時候,一身病號服的孩子媽媽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她對著一行醫生護士拼命磕頭,求他們救救她女兒。

她說自己41歲了,這是她第一個孩子,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孩子,她真的不想失去她的女兒。

鄭支柱問我,兩個家屬有一個愿意救,還是醫生勉強嗎?

我沉默。孩子媽媽不敢在孩子父親面前表態,其實就說明了很多,鄭支柱這么聰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鄭支柱看著我的神情,又開始找別的理由:“你知道那個孩子嗎,缺氧、感染、內出血,這么多疾病,她硬是挺過了50公里的轉院路,挺到了我的暖箱里,她那么堅強,那么想活啊……”說著說著,鄭支柱哭了,鼻涕眼淚淌了滿臉。

我怎么會不知道病人有多想活,我的病人,甚至在我耳邊說,讓我放他去死。

我再也說不出勸阻鄭支柱的話。

“你放心,我一定救活她,跟你一塊去非洲。”拋下這句話,鄭支柱起身走了。


NICU的工作不像其它科室,是門診和手術輪著來,有松有緊;病人一進ICU,就是在搶命,生命體征要24小時監護,隨時分析出現的各種異常,危重的病人就像是每十分鐘給你出一道難題,解決不了,人命可能就這么沒了。

也正因此,NICU一定是團隊戰斗,一個人可以精神緊繃3小時、5小時,不可能緊繃24小時又24小時,得有人輪班。

可鄭支柱想救一個家屬不愿意救的孩子,科室不可能支持。他一個人在做五六個人換班才能做的活。

我幫不上忙,只能做做后勤,每天幫他把飯拿上來,等他有時間來吃。中午拿的飯,鄭支柱來的時候已經是凌晨,進門從冰箱里取出盒飯,熱都不熱就那么吃起來了。

我看了半天,忍不住說:“你是不是失去了味覺?”

鄭支柱懵懵地回我:“你怎么知道?我最近老是心慌,還有點拉肚子。”

我說廢話,你吃的是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能不拉肚子嗎?

鄭支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移話題:“我跟你說,我今天打了我們主任一巴掌。”

我眼睛瞪大,他意識到我誤會,趕緊說:“比喻!這是個比喻!我是說那個小病人。”

他告訴我,孩子剛送進來的時候,肝腎狀況就很不好,出現肝衰、腎衰,主任都說她一周內肯定沒命。這也是當時他找我妻子求助的原因。

妻子建議他給孩子做透析,他就在床邊看護了整整一個禮拜,今天,就是今天,孩子出生以來第一次有尿了。這意味著孩子肝腎的功能在好轉。

我笑著說,所以你贏了你們主任?

鄭支柱搖搖頭說,還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他跑去告訴孩子媽媽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孩子媽媽哭了,當著所有人的面。

鄭支柱說,之前他找主任說,孩子媽媽愿意治,主任嘲笑他天真,說孩子媽媽說的話不可信,“她只是過意不去,想找個人訴苦罷了”。

而今天,孩子媽媽的眼淚狠狠打了主任的臉。

她不是不愛這個孩子,只是因為沒有希望,她不敢愛。而鄭支柱給了她這一線希望。

我呆呆地看著鄭支柱,感覺眼睛有些濕潤。

我一直埋怨三兄弟坑我,有沒有可能,真正應該給他們希望的其實是我?是我沒有照顧好肖老爺子?

也許我應該再軸一點,如果我像鄭支柱那樣,老爺子也許還可以活著出院。

我還記得,我們入職那一年,院里有一個臨床技能大賽,比賽空降了一個“王公子”,既是指導老師和評委,同時又要參賽。醫院里都在傳,這家伙是個關系戶,這場比賽就是給他搭的臺子,要讓他進入管理層。

告訴鄭支柱這個消息時,我頗有些幸災樂禍。我本來就是吊車尾無所謂,真正會受影響的,是鄭支柱這個萬年第一。

結果丫一臉冷峻的表情,說:“我覺得,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比賽前那一個禮拜,鄭支柱拖著想躺平的我白天黑夜地背知識點,一遍遍地練習操作。他的操作是弱項,就去各個科找老師請教,有人問他,他就說自己想在比賽上拿名次,一點也不避諱。

比賽比了三輪,前兩輪鄭支柱都比王公子名次高,甚至一度拉著我把王公子踩在了下面。可現實不像熱血動畫,到了決賽,他的分數最終還是被王公子反超了。

我問鄭支柱,需不需要我陪他去討個說法?鄭支柱沒事人一樣說不用,“這樣就夠了,我不求結果,只要向大家證明就夠了。”

他當時的表情之嚴肅、之義正詞嚴,讓我在邊上酸得牙癢癢——又讓你小子裝到了。

我經常開玩笑,說我倆半斤八兩,雖然他比我成績好,但我比他情感順利;他比我受領導器重,但兒科的事情還得求我媳婦;曾經他長得比我帥,入行一年多還不是胖了……

但其實我心里知道,我想當鄭支柱的朋友,是因為他比我勇敢、比我堅定。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能救那個被放棄的女嬰,只有他。

我相信他會創造奇跡,但我沒有想過,奇跡要付出那么大的代價。


半個月內,我叫鄭支柱下樓吃飯15次,只成功了兩次,后來干脆沒收他的飯卡,義務把飯給他送到NICU門口。

每次給鄭支柱送飯,我都要給他發個消息計數。我跟他約好,記到30次,到時候參加他的婚禮我就可以不隨禮。

第25次給鄭支柱送飯的時候,我終于見到了讓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小病人。

那天正好我有一個病人,氣管切開住進了ICU,我們醫院的NICU在建,暫時也和ICU在一起。所以我去看自己的病人時,也順便看了一眼鄭支柱。

ICU里很暖和,也很吵鬧,心電監護此起彼伏嘀嘀作響,鄭支柱就坐在病房的正中間。他睡著了,雪亮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卻好像全無知覺。


他的身邊,暖箱里躺著一個全身泛黃的孩子。她眼睛閉得緊緊的,左手扎著針輸著血漿,未打針的右手卻時不時地抬起,想去抓插在嘴里的氣管插管。

鄭支柱說過,這孩子自從生下來就一直昏迷著,這種孩子逗玩具一樣的動作,應該只是她的本能。

我聽到孩子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和鄭支柱平緩的呼吸聲交錯在一起,像一支溫柔的小調。

我剛想拍玻璃叫鄭支柱吃飯,就被ICU的鄧醫生制止了,他輕聲說:“小謝,你把飯放在桌子上吧,一會我叫他吃,讓他多睡一會,他熬得太久了。”

我問鄧老師:“不是說孩子最近的病情還算平穩嗎?”

鄧老師說,之前都還行的,就是昨晚孩子突發肺出血,鄭支柱到處求人幫忙求不著,“都讓他放棄,我眼瞅著他和他們主任在電話里吵了一架,后來還是他自己給孩子輸血漿,調了呼吸機參數,才穩定下來。”

鄧老師還說,其實半個月前,鄭支柱在NICU的輪轉就結束了,他硬是不肯走,同時上著兩邊的班也要干。

那天主任來問他,他哭著說:“我走了,下個醫生絕對會放棄這個孩子,我走了她就完了。”

其他醫生的不支持,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嗎?我有些不祥的預感。

我問鄧老師,之前說孩子家屬不想治,現在怎么樣了?

鄧老師嘆了口氣說別提了,“昨晚我怕出事,和他一起去談的話,孩子爸爸上來就說,‘怎么又出事了,這都花了多少錢了?’孩子媽媽更嚇人,給她簽治療同意書,她直接撕碎了扔在小鄭臉上。”

鄭支柱曾經為她的一滴眼淚那樣歡欣雀躍,可最后還是這樣。

鄧老師對我說,再勸勸鄭支柱吧,他真是魔怔了,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把自己搭進去。

我給鄭支柱發任何消息,他都已經沒空回了。只有我問他孩子最近怎么樣了,他才會迫不及待地跟我討論病情。

其實我哪懂什么新生兒科,完全是他病急亂投醫。

他在那頭喋喋不休地說著自己對孩子近況的思考,我打斷他:“鄭支柱,你現在執業崗位不在新生兒科,還給孩子繼續治療,你這屬于非法執醫,你知道嗎?”

那邊靜了一下,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隨后心電監護的背景音消失了,鄭支柱應該是走到了過道里:“你再給我一個星期,如果還是沒有好轉,我就放棄。”

我好聲好氣地說:“你搞清楚,不是我給你這個時間,也不是領導或者孩子父母在阻止你,是孩子的病情不允許。”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鄭支柱再次拋下了這句話。


勸過鄭支柱的第二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被電話聲吵醒。一看手機上是鄭支柱的名字,我立刻就清醒了。

他不會沒事半夜打電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孩子不行了。

接起電話,我甚至不敢大聲,輕輕地問:“怎么了?”

電話那頭只能聽見心電監護的聲音,我心里發慌,又問了一遍:“怎么了?”

電話那頭再沉默了一會,突然傳來鄭支柱的大喊:“孩子醒了!孩子醒了!”

我又想氣又想笑:“你要嚇死我?不早點說!”

鄭支柱在那頭笑嘻嘻的:“就是要把你嚇醒了再說。”他又說,“你知道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孩子媽媽的時候,她什么反應嗎?”

我對這個女的印象不好,但還是捧場地問:“什么反應?”

鄭支柱喊了起來:“他們讓我給孩子起名!我贏了!”

我跟著他笑,雖然也不知道他贏的是誰,死神?悲觀的領導?還是孩子父母的放棄?

總之,他贏了,像孩子一樣大笑著,笑得我這個損友都有點酸酸的,陰陽他:“別樂了,你有時間在這慶祝,還不如抓緊時間好好睡一覺,都多久沒睡覺了?”

鄭支柱哼哼唧唧地說,睡,馬上睡,“明天我請你吃一頓,還最近的飯,但我婚禮你還是得隨禮啊!”

我懶得理他,掛了電話,但其實心里特別開心,高興得睡不著覺,起來泡了包方便面,還奢侈地臥了倆雞蛋。

我早早地就去了醫院,打算找鄭支柱訛飯,忙完上午的活要下班的時候,主任突然來敲我的門:“小謝,早上交班你先別參加了,你先去趟ICU吧。”

我有點懵:“去看那個氣管切開的病人嗎?我已經看過了……”

“今天凌晨,鄭支柱猝死了。”

我的手里還在敲著病歷,腦中一片空白,嘴里不知道說了什么,只聽見主任還在說:“院里面已經通知他的家屬了,你也可以等他的家屬來了再看,我知道你倆是好朋友,但人已經走了。”

后來我回去看那天打的病歷才發現,我打了這樣一行字: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死了,他還欠我一頓飯,他說他救活了孩子,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搶救室的,只記得一進去,我就看見了躺在白布下面的人穿著一條藍色的手術褲子。那是我借給鄭支柱的。

我感覺耳朵中一陣嗡鳴。

我好像是下意識地沖過去,拉了一下那張白布,被同事攔住,很快就松了力氣——實際上我也不敢拉開,我用一只手搭在鄭支柱的肩頭,一只手捂著眼睛,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好像想說什么,我想說:“你看吧,不聽我的勸,搞成這個樣子——”就像每一次,我們之間小小的比試,他輸了一把,我就會在旁邊陰陽怪氣、爭分奪秒地嘲笑他。

因為我知道他很快就會站起來,不服氣地贏回去,我們會繼續爭搶著并肩前行,一直如此。本該如此。


永不止歇的搶救室,不一會,另一個需要搶救的病人就被推到了鄭支柱隔壁床。醫生們圍在他身邊忙碌著,不知不覺間將我擠了出去。

我在病房中間呆站了片刻,突然想起,NICU就在隔壁房間。

我踉蹌著站起來,擦干眼鏡上的淚水,走進NICU,一張一張床去找那個小病人。

我在鄭支柱的身邊見過她。憑借模糊的印象,我找了一圈,在NICU的暖箱里,看見了那個瘦弱的小女孩。

她的氣管插管已經拔了,身上的黃疸也退去許多,眼睛還是閉著,但小嘴在不停地吸吮,頭也在輕輕轉動著。我總感覺,她想我抱抱她。

我手輕輕撫在暖箱上,感覺淚水又涌上眼眶。

她活下來了,她真的活下來了。

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我:“請節哀。鄭支柱是個了不起的醫生,硬生生救活了這個孩子。”

我只能哽咽著對他重復:“照顧好她……照顧好她……”

接下來的幾天,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醫院的吸煙亭,一支接一支地抽。

妻子問我,鄭支柱的小病號怎么樣了,最近他怎么不問了?

我說鄭支柱把病人交了,跟女朋友去度假了。

母親問我,小鄭的飯盒你咋不拿回來,要不咋給你倆帶飯?

我說不用給他帶飯了,以后他女朋友給他做。

鄭支柱的頭七之前,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接起來是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是謝醫生嗎?我是鄭支柱的爸爸。”

他說:“柱子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們想了解下他的情況,他們主任把你的電話給了我,說你比較清楚。”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鄭支柱的父母,本想拒絕,腦海里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我死了,也許我也希望,替我照顧父母的會是鄭支柱。

我答應了鄭爸爸,約他們在醫院對面的湟源里脊見。

飯店里,風塵仆仆的老夫妻走進來,認出我的第二句話,就帶上了哭腔:“我兒子到底是被誰害死的?”

我的鼻子也酸了,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們,鄭支柱是為了救一個孩子,因公殉職的。

鄭支柱父親問了一句話:“我兒子是個好醫生嗎?”

我心頭一顫:“鄭支柱是個真正的醫生,是個真正的好醫生。”

鄭支柱父親又問:“我兒子中途放棄救這個孩子了嗎?”

我說沒有,“鄭支柱始終沒有放棄過,哪怕最后就剩他一個人,也沒有放棄過。”

老人與我對視片刻,像在極力忍耐,可最終眼淚還是奪眶而出。他揪著自己的衣襟拼命捶打:“都怪我,要不是我們要蓋房子,柱子也不用來你們醫院,不來你們醫院就不會遇到這樣的事,都怪我——”

我想說什么,張張口又停住了。我理解他的眼淚,他想要告訴自己,孩子是因公殉職,孩子是英雄,可是這一切的榮光,抵不過喪子的切膚之痛。

就像那天早上站在病房里的我,那一瞬間,閃過我腦海里的念頭——

為什么?只是因為想要救一個家屬不救的病人,就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嗎?用醫生的命,去換病人的命?

我很懦弱,所以我的病人死了;可是鄭支柱那么勇敢,換來的就是他自己犧牲嗎?治病救人,為什么是一場死局?


鄭支柱去世后不久,我又接到了另一條死訊,在急診科教過我的李景春老師自殺身亡。他早就確診了癌癥,不知道是因為發現得太晚還是什么原因,沒有選擇接受治療,而是直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兩場死亡幾乎將我打入谷底,完全不知道該做什么、該怎么辦了。

我積壓的情緒,最終在一次門診中爆發。

那天夜班的時候,我收了一個鼻骨骨折的孩子。男孩穿著校服,留著寸頭,臉上、衣服上都有些血漬,眼睛也紅紅的,像是剛哭過。鼻子整個歪到了一邊,看起來是個永久性損傷。

我按照流程問男孩鼻子受傷的原因,卻被孩子媽媽搶白:“醫生,他就是碰傷了,玩的時候不小心撞到柱子上了。”

我直接戳穿了她:“碰的還是打架打的我能看不出來嗎?這兩種治法不一樣,他得住院,先消腫,擇期再做鼻骨復位。”

撞傷可以走醫保,打架則不能報銷,我猜測這才是他們撒謊的原因。

這個家庭肉眼可見的不富裕,孩子父母都穿著有些破舊的老式棉衣,母親戴著袖套,父親穿著外賣的馬甲,剛進診室時,手機還在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你有新的外賣任務請注意查收”,還是被孩子媽媽瞪了一眼才關機的。

聽到我的戳穿,孩子媽媽急了,拼命搖晃孩子讓孩子說點什么證明,孩子帶著哭腔說:“是我自己碰的……”

我不想管他們的戲碼,指了指角落的攝像頭說:“你說服我沒有用,在學校受傷就讓學校開證明,在外面受傷就找社區負責人開證明。”

解釋完病情,我就打發他們去辦住院手續了。晚上查房的時候,病房里只有小男孩一個人,正撅著屁股趴在床邊寫作業。

我敲了敲男孩跟前的桌板,詢問他的傷,他說話很緊張,我就又放輕了語氣問他吃飯沒有。

男孩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個碗面,又從褲兜掏出一根火腿腸,說他就吃這個。

我一看就皺了眉頭,怎么有這么不負責任的父母?

男孩告訴我,媽媽在郊區賣菜,中途跑出來接他,還要趕著回去收攤;爸爸要繼續跑外賣。這盒泡面都是他們專門買的,他已經很滿足了。

我不忍心,把孩子帶到辦公室吃我的盒飯。我媽還不知道鄭支柱的事,給我帶的是兩人份,我總是分給同事,多他一個也沒什么。

男孩吃得淚眼汪汪,吃完后非要給我洗碗,我拗不過他,帶他去洗手臺上,讓他隨便涮一涮。男孩洗著洗著,眼淚就掉下來:

“叔叔,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別說出去——我的傷是被打的……”


男孩告訴我,他學習不好,經常被班長和學委幾個人嘲笑。今天他們說話特別過分,連著他媽媽一塊罵,他就還嘴了。

結果放學后,幾個男孩就堵著他,把他帶到了體育器材室,用籃球、字典砸他的臉,最后把鼻子撞折了。

這不就是校園霸凌嗎!稍微一想就知道這個方式有多惡毒,如果不是正好砸到鼻子,籃球、書砸到臉,都是學校里經常發生的小損傷,很難被大人發現。

說話的時候,男孩手中洗碗的動作一直沒停,哪怕碗已經被洗得很干凈了,仍然低著頭。有水珠從他臉頰滑落。

我本想問男孩有沒有告訴老師,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這種“差生”肯定都怕老師,我又問男孩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爸媽?

男孩說沒有,“班長和學委的家里都很有錢,我不想找父母的麻煩”。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嘴唇翕動。

我對男孩說,有些事情不是你能解決的,必須告訴父母,看他表情猶疑,我又補充道:“你要是不說實話,這就是在騙保,萬一后面調查出來,你會把你爸媽害了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男孩的鼻骨CT結果,不但有鼻骨骨折,還有鼻中隔骨折。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男孩父母,也告訴了他們,孩子的傷無法完全治愈,在呼吸、外觀上都會終身受影響。

孩子媽媽開始抽泣,父親連聲嘆氣。

看他們的樣子是心疼孩子的,我想了想,將男孩告訴我的霸凌事件全盤托出。

根據我微薄的法律知識,男孩鼻子的損傷應該已經構成了輕傷,足以讓實施校園暴力的一方吃點處分。

孩子媽媽哭得更厲害了,但不說話。我等了很久,孩子父親才說:“我兒子腦子本身就不好,學習差、混得也差,我害怕深究這件事,孩子會在學校被進一步孤立。”

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你這是什么道理?你這不是助長兇手的氣焰嗎?”

孩子父親左顧右盼,突然咳了兩聲,支開孩子母親去看看孩子。孩子母親關上門離開后,男人湊到我身邊,低聲說:“其實我兒子給我說了這個事情了,但是我收了他們的錢了,所以不能報警。”

他和對方私了了?我聲音大了起來:“你沒看見你兒子傷的有多重嗎?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傷心、多委屈?”

孩子父親情緒也激動起來:“我和他媽媽也想給孩子撐腰,但誰給我們撐腰啊?我們能怎么辦?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

“謝醫生,不用你多管閑事了,那個證明學校也開不出來,你就寫一筆摔傷吧,實在不行,我們不走醫保了。”撂下這句話,孩子父親摔門離開了。


下午開始,我的電話響個不停,各種相關不相關的主任打電話來向我詢問男孩的病情。

我知道,他們關心的其實不是男孩的病情,而是受霸凌者的父母的托,來勸我別把這事捅出去。

我不是一個刺頭,從來都不是,接到第一個電話的時候我就動搖了。可第二個、第三個電話打進來,我又開始覺得非常委屈。

我想起男孩落在洗手池里的淚水,想起孤軍奮戰的鄭支柱,暖箱里輕輕搖動小手的女嬰,想起肖老爺子的笑容。

鄭支柱的下場是對我的警告嗎?可他做的錯了嗎?做醫生,不就是要聽到病人的求助嗎?如果不是為了救人,如果不是因為不忍心,我為什么坐在這里?我要憑什么走下去?

在腦子亂嗡嗡的響聲中,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

他沒有錯,如果代價就是如此,那我接受。

我拿起了話機,打通了醫保監督的電話,舉報男孩的父母騙保,要求調查。

掛斷電話后,我拉黑了所有給我打電話的主任。

世界好像一瞬間安靜了。不止是沒有電話、沒有人說話,我才發現,從鄭支柱、景春老師去世開始,我的耳中一直有微微的嗡鳴聲,幾乎鉆進我腦海的非常輕微的聲音,到這一刻,倏然安靜。

我知道,我沒有回頭路了。

好像是一夜之間,我的掛號單子被排滿了,出現了許多“幽靈病人”,不看病,只投訴,投訴我態度不好、效率差、索賄。病人服務中心要求我回訪,我打回去,只會被直接掛斷。

有人把電話打到科里,我接起來,只聽見對面惡狠狠地罵:“我孩子被你毀了,你滿意了嗎?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電話的聲音很大,我知道所有人都聽到了,但掛下電話抬起頭,只看見一個個沉默的頭頂。

說真的,那時候我甚至有種病態的悲壯的感覺。我想可能這就是幫助病人要付出的代價吧。景春老師和鄭支柱,曾經面臨的也是這樣的境況嗎?

投訴堆積如山,領導終于也壓不住,要求我檢討一下最近的門診態度,暫時不要再排門診了。

我默默地上班下班,繼續完成查房、手術等工作,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下班的路上,突然被一股巨力擊中頭部,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急診病房里,身邊是哭泣的父母。我的頭和嗓子都疼得厲害,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我被人打了。

急診醫生告訴我,我被送來時情況很嚴重,他都怕我醒不過來,把我父母都叫來了。

被霸凌的男孩的父母沒有再來找我,但男孩悄悄告訴我,欺負他的幾個人背處分了,被留校察看,他們班主任也被換了。

他拼命對我說謝謝,眼中有純粹的開心,我也想為他開心,卻只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

我的頭一陣一陣抽搐般痛著。那種憤怒和悲壯的情緒終于潮水一樣退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


我向醫院提交了辭呈。其實辭職以后去干什么,我根本沒想過。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那時候的自己有多傻。男孩是應該幫的,可明明有更好的辦法,我卻因為鄭支柱的死鉆了牛角尖,以為只能“一命換一命”。

我帶著辭呈找到了書記,對方看著我手里的文件,嘆了口氣,說:“年輕人,有膽量,但是過剛易折。”

我用一種深深疲憊的語氣問他:“李書記,景春老師和鄭支柱的事,你也知道,你覺得我們做的這些有意義嗎?”

書記看著我,想了很久,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你說有意義嗎?”

書記說,“在你辭職以前,我想給你看兩份東西。”

他低頭翻找了一會,拿出兩份文件,放在桌上。一份是申請去援非的請愿書,落款是鄭支柱;一份是推薦信入黨積極分子的推薦書,落款是李景春。

“小謝,國家有一份很重要的任務交給你……”

他倆都想去非洲,也都想我去非洲。為什么呢?非洲到底有什么?

書記開始講解援非任務的內容,我聽著聽著,卻漸漸地聽不清楚,淚眼朦朧。

我去了非洲。

我遇到一個患鼻咽癌的老人,在他的病床前,我再一次聽到他的孩子們的爭執,他們說這個老人是個賭徒、是個劊子手,讓我停止治療。

而我回答,我只是一個醫生。

老人在醫院里堅持了28天,等到他女兒的消息,心滿意足地出院后自殺了。

我見到過一個患上腦炎的孩子,被信奉弱肉強食的家人放棄。被隔離的我本已絕望,男孩的哥哥卻問了我一個問題:“弱小的人也值得活下去嗎?”

最終男孩的哥哥在我的“遙控”下救活了病人,兄弟倆一起離開了。

有被家屬放棄的病人,有想要幫助病人的醫生,也有想要幫助弟弟的哥哥,想要見到女兒的父親,影響結局的人也越來越多,我要考慮的東西越來越多,這場“死局”被攪成了一灘渾水。

見的故事多了,我反而越來越無法判斷這些結局是好是壞。

有一天,我站在非洲的香蕉樹下躲陰,突然回過神,發現自己聽了好幾分鐘鳥叫的聲音。

從鄭支柱他們去世那天的嗡鳴,到我賭氣舉報后的寂靜,這一刻,我突然發現,我的世界已經有了很多聲音,輕輕的鳥鳴聲,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湖水的漣漪。

春天來了,故事沒有結束。


我曾聽一個朋友說,“輪回”的想象來自于人們對世界的不解,不理解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所以寄希望于有來生。

從根本來說,這是因為我們希望這個世界是有規律可循的。

就像謝無界,面對好友的死亡,他一度告訴自己,這就是規律,幫助人就是要付出這么大的代價,病人和醫生之間必須死一個,沒得選,沒有更好的方法。

他選擇了犧牲自己。如果沒有好友和老師留下的信,也許這個被霸凌的男孩,就是謝無界幫助的最后一個人。

但魚和熊掌真的不能兼得嗎?醫生和患者,不能一起活下來嗎?

后來他去了非洲,他幫了很多人,有時魯莽,有時謹慎,有時有好報,有時沒有。

當做的事情變多,每件事的結果反而沒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過程中,一點點煉成的自己。

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真正的結局,也許需要謝無界用他在非洲遇到的十幾萬字的故事告訴你。()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卡西尼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14975字

閱讀時長約38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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