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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編者按
徐兆壽是一名作家,也是一名學者。近些年,他為中國傳統文化奔走疾呼,并且在中西方文化的比較和融合中尋找中國乃至人類文化未來之路。 徐兆壽 認為,用知識、理論和現實經歷密切結合構建的精神世界,對一個作家來講是最真實和賴以信任的! 那么,如果一個人甚至整個人類遇到了知識的危機,應該如何化解?
在刊于《天涯》2024年第4期的《知識的危機》中,徐兆壽從他和一個老者的偶遇開始講起,在和老者的交流用,發現和直面自己“知識”的短處,進而“白首窮經通秘義”,展現知識分子從日常到形而上的思考。
今天,徐兆壽的個人視頻號,用一條近10分鐘的短視頻導讀并深入解讀了他自己的這篇文章,探討“知識為什么會混亂”。《天涯》公眾號在此向讀者推薦這條視頻,也再全文分享徐兆壽的《知識的危機》一文,以供大家結合導讀視頻“搭配食用”,共同面對知識的危機,思考在這一危機下,我們該如何作為。
知識的危機
徐兆壽
一
大約十三年前的一天,一個神秘老人的出現改變了我寫作與研究的歷程,且改變了我的人生。
那天,我給學生講孔子六經中的《春秋》,講完后準備離開。一個老人從教室后面來到了我面前,他滿面笑容,看著我說,徐教授,我能請教幾個問題嗎?
他大約六十多歲,我驚訝地問他,您一直在后面聽課嗎?
他笑著說,我都聽了您的六節課了。
我更為驚訝。這是一門大課,學生很多,有很多根本就不是選這門課的同學,聽課的人五花八門,社會上的人也很多。我便看著他,微笑著等待他的提問。
他說,孔子為什么認為麒麟沒了,他也停止了《春秋》的整理?
我笑著說,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圣人一類的人,文王以來的學問在他身上,遇到任何困難他都無所動,因為他相信天不會讓他滅亡的,可是麒麟是瑞象之物,麒麟死,意味著圣人也要死了。所以他準備死亡。
他繼續笑著說,麗天垂象,您的意思是他聽到了天的啟示,那么,他認為的天是什么呢?
我猶豫地呢喃著,天,天是……一句話說不清楚。因為我后面還有事情,要想在這么短的時候內給他說清楚我對天的認識實在太難了。
他看著我的表現,試圖捕捉我的內心,最后大概他看出了我的無奈,便說,您第一講講的是《詩經》,雖然只是大概,但我覺得很好,關鍵是我特別贊成您說《論語》只是了解孔子的一扇窗口,孔子真正的思想分散在六經之中。這是近百年以來我聽到關于孔子的一個很好的回答。不過,我在聽您第五講《周易》時發現,您可能對《周易》并不是太熟悉,尤其是術數不熟悉,所以您可能對自然規律不了解,那么講《周易》大多都是理性的分析,與西方哲學差不多。因為這些原因,我聽了您講《禮記》部分的時候,也有些……不好意思啊,我就直說了,有些照本宣科的意思……您千萬別生氣啊。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但我強壓著不滿的情緒,低著頭說,是的,術數我不會,那都是迷信。2005年我給學生們講中國傳統文化時,我還沒有把《周易》歸入到孔子的思想體系中,只是覺得它是群經之首,中國所有的思想都源自于它,不能不研究,但學生一個問題就把我撂倒了。他問,老師,您會打卦嗎?我當時的回答很粗暴,我說那是迷信。現在我不這樣想了,因為我開始接觸這些方法了,但并不熟悉,所以想法慢慢變了。一陰一陽之謂道,知識也一樣,有陽知,就有陰知。陽的知識是能講出來且能用科學證明或觀測到的,是關于物質規律的,可以在實驗室里進行測量的;可是陰的知識只能意會,無法言說,更難以證明,存之而不論。這大概就是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原因。
他聽了后更加謙卑地說,不是不是,徐教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說,您還是把《周易》當成無法言說的東西了。如果您有時間,我倒是可以給您推薦一些書。您有很高的天賦,肯定一學就會。
我的心里還多少有一些驕傲,我怎么能看他給我推薦的書呢?我看的都是經典,他們這類人看的肯定都是地攤書什么的。所以我嘴里嘟囔著,有些不置可否。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驕傲,便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好意思,徐教授,在您這樣的大教授面前,我肯定是亂說話了。我的意思是要講禮法,得首先學會易。
我有些不高興地說,禮與易有什么關系?禮不就是圣人制定的嗎?
他謙卑地說,對,圣人制禮,但也得有方法論啊,他們又憑什么制定禮儀呢?為什么是男左女右?為什么周公要設置三百六十個官職?等等。
我一時語塞。他抱歉地笑著說,不好意思,我比您大十多歲吧?嗯,差不多。我就以歲數賣老了。我是開書店的,我的父親就是開書店的,我從十歲左右就常常去書店打工,后來沒考上大學就和父親一起開書店了。五十多年來,就愛讀書,我翻過很多書,后來尤其愛讀與易相關的書。為什么呢?因為其他國家和地區的知識沒有來路,不牢固,只有中國人的知識是確定的,但現在亂了。知識已經喪亂了,知識的危機已然來臨。
二
我點點頭,說道,是的,早在2004年,我讀到了雅斯貝爾斯的《大哲學家》一書,其中講到釋迦牟尼時他認為,釋迦牟尼當時認為整個國家和地區的知識亂了,知識產生了巨大的危機,人們不相信了,所以他要揭示根本性的知識和徹底的真理。
他笑道,哇,我和您一樣都看過這本書,不過我看得更早一些。在我看來,整個軸心時代的知識都產生了危機,需要重新創立知識思想體系,所以世界各地出現了一批圣人。
我不得不抬頭認真地看一下這位老人,只見他六十多快七十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很深邃,一直在謙卑地微笑著,有些瘦,但不弱。他的身板有些彎曲,手里提著一個白色的布袋。他彎曲著身子,更加謙卑地說,我沒上過大學,但讀了不少的書,我很羨慕您這樣的大學教授,可以講授自己的思想,影響青年一代。
我笑了笑,已經不那么反感他了。他笑著說,我的書店就在寶石花路上,去年搬到這里來的。您有空可去我書店看看。
我吃驚地看著他。自從有了網絡以來,我基本上不怎么買書了。書店里也不大愿意去轉,因為一進去就看見兩類書:一類是時下最時髦的書,成功學、網絡小說、通俗文學、流行書;另一類則是中外經典。前一類書我看不上,從不看一眼,而后一類書,永遠都是那些人,我看著有些生氣,總覺得此生就這樣結束了,但卻擠不進他們中間。所以我已經有好多年不逛書店了,他的書店是什么時候搬來的?在哪里?一年多了我竟然沒有注意到。
我點了點頭,說,好的好的。
他見我在打發他走,便謙卑地說,可以留一下您的手機號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請教您一下。您放心,我不會經常打擾您的。
我以為他會很快給我打電話,但沒有。整個一學期很忙,我不停地飛天南海北,不停地參加各類學術會議。很快暑假了,我也準備要寫作了。愛人帶著孩子去了老家,我一個人靜靜地在寫一部小說。傍晚的時候,我散步去科教城西門外寶石花路上的一家牛肉面館吃飯,那家的牛肉面不怎么樣,但燴面和炒面片享譽安寧區。吃飯的人很多,所以我總是在七點半后才去,那時基本上不排隊了。
這一天,我要了一碗燴面,又要了二兩牛肉,吃得有點飽,便閑逛。突然就想起那個老人。我一邊走一邊努力想著他當時給我說的書店的名字,半條街都走完了,還想不起來,突然看見在眼鏡店旁邊有一家名為“不世齋”的店,確定就是這個名字,但它半掩著門,不像是書店。記得以前這里是一個賣仿奢侈品的小店,很多年輕人都曾到這里來買他們買不到的好東西。我們家也買過一些小東西。那么火的店什么時候沒了呢?事物的生滅真的是難以捉摸。
我推門進去,店里空無一人。屋子的兩面墻邊放著兩排書架,中間又立了兩排書架。看看書架上,都是些成功學方面的書籍,還有就是古今中外的社科經典和科學著作,沒有流行文學類和少兒類的東西。怪不得沒人來,都是些冷門的東西。再往里面,書的內容都是些與《周易》、風水、裝飾一類相關的書。我咳嗽了一聲,也沒人搭理,便再往里走。在屋子的最深處,有一間屋子,半掩著門。我敲了敲門,里面有人說,請進。我推門一看,那位老人在里面,對面坐著一位中年人。
他見我來,高興地說,您終于來了,來,坐坐坐。我一看,屋子雖不大,但有辦公室,也有茶臺。我坐在茶臺前,他遞過一杯茶來說,我知道今晚要來一位貴客,所以一直等著,這是新沏的紅茶,您嘗嘗。
我笑笑,貴客肯定不是我。
他笑著說,也許吧,我們一邊聊,一邊再等等。
我喝了一口,笑道,您怎么會知道今晚會來一位貴客?
他說,我店里有一只貓,平時我六點關門前,它一定會來,日日都是,只有今天,它還沒來,告訴我不能關門。我又擔心它會不會出問題,打了一卦,它很安全,但卦中出現了一位官鬼,顯示戌時出現。本來官鬼出現,小貓會有問題,但既然現在它很旺相,沒事,那么,就一定會有一個貴人要來。只是我不知是誰。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便笑道,我肯定不是。咱倆又沒什么事要做,相互也沒什么所求,豈為貴人?難道不是您面前的這位客人?
他笑道,這是我的朋友,他的確是從西寧來的,但他是申時就到,現在該去坐高鐵了。
那位朋友笑道,是啊,既然有貴客來臨,那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就走了。我們繼續喝茶。這時,小貓忽然來了。
他憐愛地叫它,吉祥。
只見吉祥依偎在他的腿前,喵喵地叫著。他叫它并抱在懷里,又跟我說話。
這只貓是我開書店時來的,嘴里叼著一張紙,可能是某個朋友給我送的花籃上的祝福語。它把那張紙叼著,一直對著我叫,我便從它嘴里取了來看,上面寫著兩個字,吉祥。下午下班準備關門時,它又來了,跳到書架上面不下來。我就收留了它,與它為伴。我基本上也不給它吃的,這條街上吃的東西太多,不用我給。但它天天來,在我關門前準時來,從未有一天錯過。我覺得這是上天給我送來的,也不知道它有沒有名字,便按那張紙條上的字叫它吉祥。
晚上它怎么辦?我也養貓,夜里很為它擔心。
他說,我開著窗戶呢,它其實可隨便出去,不用每天六點前來。
我奇怪地笑笑,看著吉祥道,真是奇怪。
他又把一張紙條給我,上面畫著一個卦象。他指著上面的東西說道,您看這是子孫持世,日子合適,偏偏有官鬼出現。
我笑道,我不懂這些。
他看了看我,猶豫地說道,您如果想學習一下的話,我可給您簡單地說一下。您這樣聰明的人肯定一學即會,只是不知是否有這樣的緣分。
我心里一動,說道,您那天告訴我說不玩打卦,就不懂陰陽五行的運行,更不懂天道運轉,自然也就不知圣人為何制禮作樂。我在新世紀初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假設和悖論中的世界》。在我看來,一切禮法、制度都是人們約定俗成的,是為了某個目的而約定的,大概沒有多少真正的道理,或者說,時過境遷就會有新的約定,原來的約定就廢除了。您看摩西與上帝約定的十條,不就是為統治當時的希伯來人而定下的規矩嗎?我們的中庸之道不也是謀求一個中和的狀態嗎?難道有不可違背的天理存在?天理在哪里?即使有,它是不是也是一些人制定的?
老人看著我,不住地點頭,是的,您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并不去回答他。我想這個問題難道他知道,不就是向來如此嗎?
他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笑道,是不是您覺得向來如此?
我驚訝地看了看他的臉,他并不看我,而是摸著吉祥說道,是人們不知道天道的結果,是人們不信天道的結果。沒有了永恒不變的天道,人道當然就由人說了算。
我更為驚訝,說道,人人都說這樣的話,可是誰能說清楚天道是什么?
他一邊給我倒茶,一邊緩緩地說,您啊。
我差點跳起來,問道,您說什么?我?我怎么能知道?又怎么給人講清楚?
他說,因為您在尋找。
我突然無語。是啊,我在尋找,但怎么可能是他這樣的人告訴我真理。我搖著頭,又點著頭。
他說,我送您兩本書。這一本是學習打卦的。要真正了解自然之道和道法自然的原理,得從日常生活中了解,那么這個方法是最有效的。不過,有一點,不要給他人打卦,只給自己或家人打卦,用于了解天道,不用于其他,也以免給您帶來禍端。孔子晚年經常讀《易》,就是這個道理。還有一點,學習得深了,熟了,就不用老是打卦了。天地的消息您自然就能知道。再送您另一本書,是介紹時間和空間的,這個作者我們都不熟悉,但他把我們的天干地支的時空法與今天的科學對應了起來,使其成為科學方法,當然,這也只是入門書籍,等您學會運用這些時,可能覺得它還是淺了,就當現在用的方便法門吧。
我接過兩本書,一本已經沒有封面了,不知書名,也不知作者,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他看了看說道,都是我幾十年寫的,您剛開始不用看的,后面等您學會后可看一下,我說的也不一定對。
另一本書有封面,作者名字也在,但沒聽說過。
他又從桌子上拿起剛剛與他朋友打卦用的三個銅錢,說道,這三個銅錢也一并送您,挺靈的。
我不想要,但也不好拒絕,就拿來了。
那時我正在寫小說,怎么可能去讀他給我的書,所以把兩本書和三個銅錢放在書架最上邊。后來我去復旦讀博士,一去兩年,中途雖回來過,暑假也在蘭州住,但未曾想過去看他。我一直在修改我的小說《荒原問道》,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第三年時,我回到了蘭州。在這期間也常常去看老人給我留下的兩本書,我還從網上買來很多相關的書籍,其中有一本南懷瑾的《易經雜說》,淺顯易懂,夜里睡覺前開始讀,讀完竟然早上六點多了,但那一夜對我影響極大,因為一夜間對《易經》的很多東西有了頓悟。有所悟便開了門,然后就算是入門了。
寫《荒原問道》那幾年,說是讀博士,其實一心寫小說,中間有很多時間我去了武威、白銀、天水一帶看朋友,中間說起《易經》的事,熱心的朋友曾經多次給我找來當地通《易經》的朋友,給我教習打卦。我沒有太多要問的事,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如果用它去理解日常、理解萬事萬物。他們都給我又送了一些書,其中有一本《增刪卜易》對我后來影響極大。還有人送我《梅花易數》,使我知道了邵康節。還有人送我很多風水方面的書,我一時看不懂,但也收了來。自從南懷瑾的那本書帶我入門,這些書里面的道理多少是明白了,但打卦后如何解卦,六神和五行以及時間之間的關系,總是無法明了。不過,總算是窺到了一些天機,便明白過去學習的那一系列的知識太簡單了。如果說過去從小學到大學甚至讀博士期間學的東西都算是為了吃飯用,那么,現在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是在讓我明道。它們讓我知道在事理之外,有我們人類無法預料的東西,所謂“陰陽不測之謂神”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吧。這對我這個過去很信任西方文化的學者來講,實在是太震撼了。它們為我開啟了一扇智慧的大門,這份智慧,不是簡單地指我們個人所得的智慧,而是能通天地之大智慧之后的會意,不可言傳。但是,這些東西學習起來并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常常擺弄幾下后就放下了。
有一天傍晚,我和家人去寶石花路吃飯,吃得有些飽,便散步回去,途經老人的書店時,忽然發現改成了一家賣茶葉的店。便問旁邊的人,卻不知老人的去向。
回到家里,我看到書架上仍然放著老人給我的兩本書和三枚銅錢。又是兩年后,我去曲阜拜謁孔子,回來后發誓光大孔子學問。不承想,后來又寫作《鳩摩羅什》,進入佛學的學習之中。匆匆數年竟這樣過去。當年的很多疑問仍然在心頭縈繞,而且在研究完佛學的一些基本原理后就更是濃重,不斷地困擾著我。
過年的時候,家里人說要打掃打掃衛生,于是我們洗東西、擦門窗、擦家具、擦書架。我的書桌一向很亂,此時正好整理一下。當我把一本書往上面放時,立刻便看到了老人送我的兩本書。我此前沒怎么打開過它們,那天隨便一翻,便在一頁的空白處看見他寫的很大的一行字:知識的危機終于到來了,圣人要重現于世上了。
三
2018年,五十歲。
那年初夏,我決定去一趟崆峒山,去“謁見”黃帝見廣成子的圣境。黃帝一直住在兵營里,年年如是跟著北斗七星在四方巡視,哪里有不信仰天地者,便以兵戈使其服之。五十歲時,天下皆定,他也可以垂衣而治了,但他的身體也因為遭受了辛勞,感到了疲憊。他覺得此時個人肉體的治理已經非常重要,他還感到治理肉體不比治理天下容易多少。根據伏羲傳下來的心法,他知道天下怎么治理。他用天道來治理天下,可是身體呢?怎么辦?
他沒有了辦法。那時,他常常在子午嶺上觀天象。有人告訴他,在西邊,有一座山,名叫崆峒山,山上有一位圣人,名為廣成子,有長生之法。于是,他往見廣成子。廣成子告訴了他修身的方法。
他又向玄女求法,玄女也告訴了一些修身的方法。
他又與岐山上的岐伯共同討論,終于形成了一套天人合一的修身治病之法,名為《黃帝內經》。黃帝的方法論值得我學習。
那一年,我也感覺,知識真的亂了,且亂得可怕。流行于中國五千年的知識在百年前一夜間便被定義為落后、保守、專制、迷信的東西,它們成了偽知識,不再被信任。接著,我們源源不斷地接受來自西方的知識、思想,接受西方的世界觀與方法論。
問題還在于,我們原來信仰的“天”一夜間死了。于是,我們便信人間,人間便是人治人。在人間,誰才值得信任?皇帝?過去他們自稱天之子,把自己命名為天子,但不行天道,只是滿足個人的私欲,這樣的人已經不值得信任了。圣人?圣人也死了。當“五四”新文化運動被確立后,圣人之道便死了,圣人不存在了。知識精英?過去魯迅、胡適等一類人就是這樣的精英,他們也在自覺地承擔社會之大任,但在一系列的社會思潮變遷中也已然面目模糊,無法信了。民主?在民間有信仰時,民主就是善的,民主是值得信任的,可是,當民間無信時,民主就是烏合之眾的茍且。美國精神原來就是一群信仰者建立起來的,是值得人們去信任的,是值得各國去借鑒的,可是,當后來的槍殺事件、選舉中的各種丑聞出現時,資本就捆綁了民主,民主就成了烏合之眾的茍且。這不是我講的,而是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創作的社會心理學著作《烏合之眾》中的意思,這本書首次出版于1895年,那時他就預言了社會大眾的心理趨勢。如果這些都無法相信,還有什么?法律?法律是社會最后的底線,可是,在中國幾千年的實踐中,法律必須是在有基本的道德信仰的前提下運行才是善的,不然,它就成了無法執行的一紙空文,因為在這樣的社會,法律會被權力、資本、暴力所控制。那還有什么可信呢?
此時此刻,我想起《易經》中的一句話:剛柔交錯,天文也。沒有任何道德力量的自我約束后,人都變得非常任性,也妄言妄為,不可思議。但這樣的時刻,人們能看到自己的所謂的本性,也叫天性,只是這天性善惡參半,更多時候會表現出惡來。這就是文明社會之前人類社會的狀況。那么,怎么辦呢?《易經》里還有一句話:文明以止,人文也。文明是什么?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人們要按照天的啟示對自己的行為進行約束,天是永恒的參照系,這就有了文明。文明有了,人內心就有了對天的崇拜,對自己的行為和語言就有了約束,所以前面講的那種混亂的局面就停止了,人就不僅僅為欲望而活著。這就是文明以止。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正所謂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所以,天是什么?天道是什么?人如何才能依照天道來生活呢?這就是黃帝要回答的千古之問。
我氣喘吁吁地爬到了人們說的黃帝問道處,這是一處非常陡峭的臺階。我在想,這只不過是他走過的一段崎嶇的道路罷了,哪里是廣成子和黃帝交流的地方。越過那段路,就能到達一處開闊地。那里正是歷代有道之士修行的地方。
我相信,這里,可能是他們論道之處。
在那片開闊地,我坐下來,閉上眼睛,“觀看”黃帝與廣成子的對話場景。
什么是天?
什么是地?
什么是人?
天如何首先運行,大地如何跟隨運動,人又如何在天地的運行中發現那看不見的法則,然后確立自己說話、行為、交流、勞作的規則。
人如何才能法地?十二地支分別代表的是什么?
地如何法天?十天干講的是什么秘密?
天又如何法道?道在哪里?
道又如何法自然?自然是什么?是我們眼見的這個色界?還是某種無為之為?
在那里,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五十年來接受的一切知識與思想都充滿了疑問,它們一點也不牢固,頃刻間就覺得它們是那么輕佻。什么科學,什么主義,什么哲學,什么思想,統統都煙消云散。擺在我面前的是空曠、寂寥、永恒不變的天地,人是渺小的,人的一切行為都是短暫的。《金剛經》里的一句話就馬上閃現出來:一切賢圣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是啊,在我面前的是無為法,根本不是有為法。
許久之后,當我下山的時候,就有一個念頭漸漸出現:一切知識都需要在這種無為法中重新去解釋,一切有為法需要在這樣的永恒面前重新定義自己的價值。
四
那一年,遠在香港的饒宗頤先生去世了。
他的去世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有個學者對我說,中國傳統文化,內地學者儒釋道皆通者少之又少,你看看某某某只是梳理了一下哲學,且是按西方哲學的理路進行了重釋,再看看某某某只懂一些儒家的東西,佛教和道教的東西基本沒有著述,活著的某某某只懂一些佛教的皮毛,對《易經》等基本不涉及,而臺灣的南懷瑾、曾仕強都對《易經》有研究,南懷瑾還對儒道兩家經典進行過通解,佛教方面講的就更多了。他還說,奇怪的是被稱為文化沙漠的香港居然出現了一個饒宗頤,儒釋道皆有修養。我也在不同的地方聽到過相同的觀點。
人們開始懷念中國傳統文化了。這是好事,但也來到了荒野里。我們還有真正的傳人嗎?
有一位記者采訪饒宗頤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饒先生可謂儒釋道皆通的大家,但看上去對道家更為鐘情。他說自己六十歲以后就基本進入真正的修身階段了,他每天晚上九點睡覺,早上五點起床,開始練書法,寫點東西。大約七八點時吃早餐,九點時要打坐休息一下,然后再工作一陣。十一點過一些時去固定的餐館吃飯,回來后午休。下午起床后就坐在太陽下曬太陽,補陽氣,看著樓下的風景,會會朋友。晚餐后稍息一下,然后睡覺。
我想我六十歲以后也要像饒先生那樣完全修身,但還有十年才能退休。這十年,便是研究道家的修身方法,學修身的道術,學中醫。
而最為重要的則是重新認識知識。
五
有一天,自然科學研究者康德在讀休謨的一本書時,令他十分震驚。休謨說,時間是什么?時間是誰設定的?時間準確嗎?
有人說,康德的一生分為兩個階段,四十歲以前和四十歲以后。但我查看了一下他的著作,發現他真正的分野是1770年,即他四十六歲那年。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仰觀浩瀚的天體。他認為,這是人們能夠認識到的世界。
這種實證的方法,中國人稱之為格物。當我們不知道何為格物時,其實也是丟了自然科學這把尺子。至于何時丟的,可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讀過一本隋代學者蕭吉的著作《五行大義》,他開篇就講,東晉衣冠南渡之后,就失去了五行方法,也就是說失去了認識自然的基本方法,所謂道法自然是徒有其名,而無其實了。若是讀完他的一本《五行大義》,便對自然的運行規律有了基本的理解,便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了。可惜我們現在很難理解這種觀點。
當四十六歲的康德,這個科學家在讀了休謨的文章后,他立刻也意識到,整個西方世界失去了認識時間的能力,知識混亂了,失真了。所以他便開始研究哲學。在他的著作里,他極力去解釋什么是時間。后來,我在黑格爾、薩特、海德格爾的著作里,也發現他們對時間都產生過很大的興趣,也曾解釋過時間,但都解釋得很勉強。
討論時間,就是討論存在本身,現在,時間這個基本的問題都變得異常模糊,存在也就成了問題。時間這個基礎出了問題,于是,所以的知識便都不可靠了。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和《人類的由來及性選擇》表面上在尋找人類與物種的產生這個問題,其實討論的依然是時間問題。愛因斯坦、牛頓、霍金等無數的科學家,包括那些研究浩瀚星空的天文學家,他們窮其一生都想弄清楚時間是怎么發生的,又是怎樣運行的。顯然,他們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宗教表面上是解決了這個問題,但在時間這個層面上依然難以準確地描述,于是,宗教與科學之間便產生了無窮無盡的爭論,甚至戰爭。
那么,時間到底是怎樣發生的?哪里有真正的解釋呢?
六
在去渭源考察大禹文化時,一行很多人,沒有導游,當地的文人也對大禹的事情一知半解,我便當起了導游。
我在講解的過程中提出一個疑問,華夏的西界在哪里?
按《史記》的記載就在渭水之畔。渭源有一座首陽山,山上有座廟,里面供奉著伯夷和叔齊。這可以證明周之邊地就是這里。因為兩個人以為這就到了非周之地,吃的也不是周粟了。
渭源還有一座山,名鳥鼠山。《山海經》中有記載,大禹在這里導渭入河。可為什么把這里確定為華夏的西界?
在渭水以西,還有很多山水,最重要的是有昆侖與河源。昆侖是中華民族神話起源之地,河源與昆侖相互依存。伏羲在昆侖山上作八卦,確定倫理;女媧在那里補天,摶土造人。如果說渭水這里是西界,那么,華夏之源為何不在華夏之內,而在華夏之外?
這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知識早已出現了危機,早在漢代就出現了。張騫出使西域的一個目的就是解決這個知識的難題。他回來后告訴漢武帝,于闐南山就是傳說中的昆侖山,而于闐南山生出的河流以及西邊蔥嶺中向東流出的河流一起匯入鹽澤,鹽灘的水“潛行地下”,在積石山噴涌而出,這便是黃河,流經中國后便叫中國河。在那里,西王母國已經不在了,他們西遷到了今天我們所知道的兩河流域的條支國了。漢武帝后來又派出很多人去探究,終于確定于闐南山為昆侖山,張騫所說的河流為河源。
原來黃河的源頭不在今天的青海,而在新疆。那么,為何長久以來非要把西部地區排除在華夏之外?
七
我就是從這些疑問開始踏上一個人的探源之路的。
八
在探訪渭源的第二天,當地宣傳部門給我安排了一場報告會,要我談談渭源文化以及如何去進一步研究和傳播的想法。在講座的時候,我告訴他們,那一天是公歷什么時候,但還有一個農歷的時間,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干支歷時間。當我說出那八個天干和地支時,大家都有些茫然。我說,這是中國人真正的時間觀,早在伏羲氏時就已經有了,不過,那些名稱我們現在已經無法解釋清楚了,到黃帝時才改名為現在的干支歷的。黃帝的史官倉頡創立了文字,首先創立的大概就是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以及“天”“地”“人”這些字,用單詞對其命名,至今已經有五千年左右的歷史。我們用了五千年,卻在這百年來將其廢除。
在那個干支歷中,每十二個時辰之后就要輪回一次,開始新的一天,正如我們每天起來看見新的太陽一樣。每十二天又是一個小的輪回,五個輪回就是六十天,這是一個稍大一點的輪回。每十二個月之后又要輪回一次,新的一年便開始了。每十二年也是一次小的輪回,但五個這樣的輪回便是六十年,即一個甲子。新的時間又重新開始。這與我們對道法自然的日常認識是一致的,它里面藏著我們對天地的認識,包含著天地消息。
現在,我們不知道時間代表的是什么,仿佛是永不回頭的未來,但如果那樣,我們為什么會老去?孫中山先生在引進這個西洋歷的時候說得很清楚,耶穌歷是便于計算,但農歷和干支歷便于中國人勞作和日用。但現在,我們只記得耶穌歷,而不記得我們自己的歷法。我們便只記得耶穌,而不見天地。
時間,這個基本的知識出現了問題。
現在這一切還要繼續下去嗎?
九
2020年春天,疫情把我們困在家里。我開始學習古人的方法打坐、靜心,并讀《黃帝內經》。在一個寂靜的夜里,我忽然想起那位老人給我留下的兩本書。我取下那本沒封面的書,打開了第一頁。這不僅僅是一本書,我發現它是好幾本書的合集。
于是,我進一步發現,這些書的根本要義就是首先了解大自然的習性,了解春夏秋冬的氣候,了解它們之間的相生相克之法。時間就是春夏秋冬,但現在我們所理解的時間沒有氣候,沒有空間,它被人抽取出來,僅僅作為一種量表而存在,失去了本來的意義。西方人的哲學不也如此嗎?他們追求形而上的追問與思考,認為可以不與實踐結合起來,這是他們的本來面目,還是后人強加于他們的假相?在我研究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與思想時,我沒有看到他們一味地脫離生活和生命本身而去討論一些無意義的東西,恰恰相反,他們討論的東西都很實際,如道德、靈魂、存在。
我還發現,不僅僅是中國人,幾乎上古人類的全部思想都來自星空。對星空的探索一直是中國古人的學問之路,而后來終止于我們的自滿。西方人對星空的探索則終止于宗教的流行。于是,我開始瘋狂地學習天文學,試圖用現代天文學來證明古人的天文學,畢竟,那些天上的星群保持了永久的存在。
我還開始學習地理學、生物學、冰川學等,并且用它們來進行新的考古。
那些古老的奧義在向我一點點吐露真理,但有太多的知識和規律無法洞悉。我開始懷念那位老人。那年夏天,疫情稍緩,我去那家茶葉店,詢問老人的情況。店鋪老板說,當時有個手機號碼,我找一下。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我一打,是個女人。再問旁邊幾家店鋪,也已經是新人,都不知道過去那個老人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自學。一場關于時間、空間、數、人、文明等知識的探源工程,就這樣悄然開始了。我此后的諸多學問,大多是那位老人送的書啟示的。我不知如何稱呼他,就以他的書店店名而勉強稱其為不世齋老人吧。
寫下這些文字,是想記住他和這段思想的日子。
作者簡介
徐兆壽,學者,現居蘭州。主要著作有《鳩摩羅什》《西行悟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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