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小說,不加一點魔幻的作料,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而最簡單的魔幻,就是給小說里加入一個永遠不死的人,讓其觀察著“逝者如斯夫”、融入在時間長河里的處于空間中的生命,便能夠勾兌成最得來不費功夫的“魔幻”元素。
顯然,《百年孤獨》里的那個一直看著死亡在身邊飛舞、并奪走自己的親人與子輩的“烏爾蘇拉”,可以視著這種魔幻人設的影響最大的一個標志性人物建構。我查了一下,這位穿透了“百年孤獨”家族的第一代女性,大致活到125歲到145歲。漫長的年齡,讓她成為歷史的見證者與觀察者。
顯然,這樣的不會受到時間束縛的角色,帶著一種超然在時間之外的歷史的鳥瞰目光,對于小說來說,非常有用,意味著給予小說以一種衡定而遼遠的觀望視角。因而能夠被“魔幻”風格的文學作品樂此不疲地“你用我也用”。
在2018年諾獎得主托卡爾丘克的長篇小說《雅各布之書》中,一開篇的“序篇”就寫到了一位名叫“彥塔”的女人,也具備了飄浮在時間之上、穿透時間、洞觀歷史進程的超能力,從而一直以一種凌駕于歷史之上的縱深視角,坐看人世間的風起云涌,世事變幻。
“彥塔”是小說主人公雅各布?弗蘭克的祖母,她前往親戚家參加婚禮,經不住旅途的勞頓,命垂一線,奄奄一息。
主辦婚禮家族的一位猶太老者,用一道護身符掛在“彥塔”的脖子上,讓她不至于立刻斷氣,沒想到“彥塔”卻把護身符中寫著字符的小東西吞咽了下去,然后,耐人尋味的奇跡出現了。
小說的“序篇”在第一小節,就描寫了護身符上的字符是如何產生巨大的奇跡的:“特別準備的黑色墨水慢慢地散開,字母失去了自己的形狀。在人體內,詞匯崩裂成實體和本質兩種存在。如果前者消失了,后者就會變得沒有形狀,就會被人體組織吸收;因為本質會不停地尋找物質的載體,即使這會成為諸多不幸的根源。”
這里暗示著,字符在進入人體后,被人體吸收,成為人體的一部分,而“字符”能夠超脫于人的實體部分,開始到處流動,自由運行,四處飄逸,實際上,我們可以把這種超能力,等價于互聯網的強大的穿越功能。
作者在這里,顯然把人的這種超越肉體、超越時間的永生狀態,對應互聯網的“字符”流動而產生的一種超然性。
這樣,小說里的“彥塔”雖然肉體不存在了,但她的身體里的“字符”,卻可以如同互聯網上的流動信息,而依然長存人間。
這樣,小說比較巧妙地解釋了“彥塔”的這種超自然的不死長生狀態,具有了互聯網時代的隱喻意義。
“彥塔”在肉體死亡之后,依然能夠觀察世界,正可以看成“字符”能夠穿越時間的束縛、而不斷地傳輸與衍生的一種形象化喻意。
而作者出現這樣的構思,正是因為小說的最終休止的一個歷史史實,是作者從互聯網的龐雜的信息里搜索、過濾而獲得的。
這就是小說的最終章——第31章里提到的一個真實歷史:“1942年10月12日,來自科羅洛夫卡的五個家庭,共三十八人——其中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個月大,最年長的人已經有七十九歲——拋棄了村子里的家,在黎明之前,從森林的一側進入了山洞,進入地下巨大的字母形結構的右上角一線。”(P10)
山洞的入口
這群進入山洞的村民,是為了躲避納粹對猶太人的搜捕,而遁入了這一個洋世外桃源。
而這個山洞,正是“彥塔”的遺體放置的地方。
小說里這樣描寫這個山洞: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山洞有多大,但據說,山洞是字母Alef的形狀,一個巨大的地下的Alef,是封印,也是世界上的第一個字母。在遙遠的某處地下是否也存在其他字母呢?整張字母表的字母,以地下的空氣、黑暗和地下水的水花組成,而非他物。以色列相信,住在離首字母這么近的地方會非常幸福,況且還挨著能看見河的猶太人墓地。……(P622)——
村民們藏身科羅洛夫卡山洞里,躲避納粹的屠刀,來自于作者的互聯網搜索。
藏在天坑中的入口
托卡爾丘克在《雅各布之書》的后記中寫道:“事實上,多虧了互聯網的廣泛聯通,我才偶然發現了科羅洛夫卡洞穴中‘奇跡’的蹤跡——這是數十人在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驚人故事。這些猶太村民為避免被納粹占領軍逮捕,在烏克蘭西部的一個地下石膏洞穴中避難了近兩年,他們的故事最終進入了《雅各布之書》的最后幾頁。然而,科羅洛夫卡洞穴從一開始就被作為中心主題安插在小說之中,小說中許多迷宮般的線索在此匯集在一起。”
從作者的這個自述中,可以看出,小說里的“彥塔”身上的“肉體不在,意識永存”的魔幻設定,來自于她的互聯網搜索而獲得的靈感創意。
我們可以合理想象一下作者的構思路徑。
“彥塔”,也就是雅各布?弗蘭克的祖母,出生于科羅洛夫卡。
這個地方,在《雅各布之書》里的注釋中介紹如下:“科羅洛夫卡,波蘭東部盧布林省弗沃達瓦縣的一個村莊,靠近白俄羅斯邊境。” (P981)
按書中的注釋,應該在下圖的位置。科羅洛夫卡這個地名非常常見,但小說中的科羅洛夫卡并非位于波蘭,而是在今天的烏克蘭。
具體的位置是,科羅洛夫卡(Korolowka)在今天烏克蘭西部博爾曉夫附近,與故事的主要發生地點卡緬涅茨、切爾諾夫策都在一個相距不遠的生活圈內。如果這是波蘭的科羅洛夫卡,那么,小說里的人物無論如何無法暢行在小說的主要發生地“波多利亞”地區(當時屬于波蘭,今天均在烏克蘭境內)。
小說的傳主雅各布?弗蘭克也是出生在這里。
顯然,《雅各布之書》中文版的注釋是錯誤的,只能讓人對小說里的地理空間產生無法理順的困惑。這種地名錯誤在書中還有多處,這反映出小說里描寫的主要集中在今天烏克蘭境內的地理結構,對于中國人來說非常生僻,要搞清它們的東南西北,并非易事。
作者在寫作者,顯然必須對科羅洛夫卡這個人物的出生地作出詳細的了解,而網絡搜索,必定成為作者的一個重要的選項。
在這一過程中,作者驚愕地看到,二戰期間,當地猶太村民為了逃避納粹的屠戳,躲進了山洞里,作者敏銳地覺得,這一似乎與雅各布?弗蘭克沒有關聯的現代傳奇,必須納入到小說里重點瞄準的18世紀的時空。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雅各布?弗蘭克時代的一個人物,擁有長生不老的超能力,能夠穿越時間的塵埃,一直留存到1942年。
山洞里的字符
于是,我們看到作者用護身符的文字進入了“彥塔”的身上,這樣,“彥塔”如同互聯網的信息流動一樣,可以擺脫肉體的束縛,而獨立地運行在一個虛擬的時空中。
這個時空一直延伸到了1942年。
在科羅洛夫卡山洞里,“彥塔”的遺體魔幻般地變成了水晶,功能也發生了變化。我們看一看小說作者是如何描述“彥塔”身上的蛻變越來越接近“互聯網”的功能的:
“在這個故事的最后,當她的身體變成了純粹的水晶時,彥塔發現了一種全新的能力:她不再僅僅是一個目擊者,她穿梭于空間和時間的眼睛,同樣也能在人體中流動——女人、男人和孩子——這時,時間會加速,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快,就在一個瞬間。” (P11)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我們可以看到,“彥塔”這個人物,成為跳脫在小說之上的一個貫穿性的生命存在,她穿過了三百年的時光,閱盡人間的風霜,在肉體消逝之后,依然憑著“字符”的力量,而實現跨越時空的對歷史的詮釋與溝通。
這樣,1753年,肉身的“彥塔”死了,但是她的符號化的生命沒有死,一直穿越到1942年,她在成為水晶之后,依然可以目睹著這同一塊土地上猶太人后裔逃脫納粹刀鋒的傳奇事件。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這樣,小說里由“彥塔”奠基的最博大的魔幻維度,完成了對小說結構的整體統貫,同時也喻示了作者在創作時的構思素材的獲取密碼,用互聯網上的信息傳輸常態,映射生命逝去后精神可以依舊傳布的一種“字符”超能力——的確,人類的精神傳輸,可以超越肉體的限制,這是互聯網的最容易看到的拍案驚奇。
因此,《雅各布之書》里的魔幻設定,并非是一種故弄玄虛、唬人忽悠的純粹技巧賣弄,而是交代了作者創作小說時的資訊獲取方式的真相與真諦,使小說里的魔幻設定天衣無縫地吻合了小說主題的基調。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實際上,《雅各布之書》里的除此之外的其它情節與描述,作者都采取了一種嚴格的真實再現手法,甚至嚴謹到一絲不茍、形同思辨實錄的枯燥與無趣程度,獨獨對一個生命不息的設置,作者大開綠燈,而這樣的魔幻,在互聯網時代,卻同樣是一種真實,作者不過在魔幻與真實之間,用了恰當的粘貼劑固牢了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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